夜晚。

　　被爆炸改變的天候並未恢復正常。這一天的晚上竟然是一個月朗星繁的夜晚。安特衛普城百廢待興，但是哪怕是歐格登夫人，在聽塞菲莉雅講述了那次冒險的真正歷程之後，也沒有提出要回去。

　　當然，那個時候本來就已經將近黃昏。

　　被抓來的幾隻小動物被放在了烤架上，黛麗絲隨身帶著上百種調料，足以為野營的人帶來足夠豐盛的晚餐。就連月，都被蘭琪放了出來啃草。它已經沒有半點必要待在空間裡面了。

　　可是人形生物中，除了亞爾維斯和因為受傷而食欲旺盛的蘭琪之外，沒什麽人有聚餐的心情。

　　他們都有些目光的呆滯的看著三個火堆上冒出來的火光和煙塵，還有“滋滋”作響的那些野味。當然，有一個人又稍稍例外，那就是班克。

　　就班克自己來說，這一個多月的遭遇可謂離奇。原本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孤兒，在安特衛普學院裡只是一個被欺負的小角色。在蘭琪的指導下有了切實的進步的時候，他已經非常的高興。知道了蘭琪原來是一個導師，那就更不用說了。

　　至於蘭琪是不是有仇家，是不是會被追殺?

　　被蘭琪教導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如果不能學會瞬發咒語、明白元素法則，這一輩子他也達不到導師級，真正的揚眉吐氣。這樣一來，他永遠都只能是最底層的、被人踩在腳底的塵埃。他已經除了命沒有什麽好失去的，所以……他才不在乎那個！

　　再後面的事情，班克就有一點兒如在夢幻之中了。老實說，至今也沒有完全弄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大概是牽扯到整個世界的大事吧！他只知道，以前他只能仰望和害怕的人，也在那個猜想的面前表現得和打不了洞的老鼠一樣惶恐。

　　但追根究底，班克自己倒是不那麽在意。

　　——不管是什麽大事，反正他是什麽都做不了的。還不如烤好晚餐實在。這是莫名長大的小凱撒老師耳提面命、再三重複過的事情。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

　　本來，惶恐的人中，塞菲莉雅是他暗中仰慕的人，這會帶來不同。可在銀沙灘的時候，美夢就已經碎了……

　　他取下一隻肥肥的兔子，放在鋪展的大葉子上一刀刀的切割開來。哪怕是他原本身體瘦弱的時候，手也是穩健得很。沒辦法。這是小時候生活的殘留——偶爾能夠拿到一塊肉，從來沒舍得一次性吃完過。

　　*

　　“蘭琪法師，你接下來是打算去做些什麽的吧?之前你說了，想要那個怪物的屍體殘片。”坐在另一個火堆邊的塞菲莉雅突兀的開口了。

　　原本正在看天的蘭琪稍稍愣了一下，這才拉回了視線回應，“是啊。這沒有什麽好隱瞞的。首先要去找一個夠資格煉金術師，讓他們確認一下，這樣的怪物有沒有什麽限制——如果要批量生產的話。”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你說過，人都是自私的吧?”塞菲莉雅的眼睛，只是盯著火堆。

　　“是啊，是自私的。”蘭琪的話還是說得很乾脆。

　　“那麽，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情呢?哪怕毀掉現有的文明，蘭琪法師，你應該也是能活下來的吧?”塞菲莉雅喃喃的問。

　　“這個說起來就稍稍複雜一點了。生存和傳承，這是所有生命最深的本能。這種本能是自私的，毫無疑問。同時啊，人類又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群居性的動物，就會形成一些基本的法則來約束吧?這是為了增強個體的生存能力，也是要增強團體的生存能力。如果每個個體都只顧自己的生存的話，連群落也無法形成。就不要說社會了。這就是所謂的‘道德觀’存在的根基。”蘭琪說得很流暢。

　　塞菲莉雅也若有所悟，“這是說，除了自我的生存，會把群體的生存置於其上嗎?自然界中確實是經常有類似的事情。”

　　蘭琪點頭，塞菲莉雅他們的自然觀察課如果學到了這個，那這就再好理解不過了。

　　——比如說一窩螞蟻被生存所逼迫要渡河的時候，有部分螞蟻會犧牲自己做筏來成全種群……

　　反正長夜無聊，她的身體也需要休養，她就不介意聊聊天。

　　“比起個體來說，當然是群體的存在更有利於一個種族的傳承。這是基於個人傳承之上的本能。不過對於人類來說，這樣的本能會被稱為‘高尚’。光看這樣的形容就能知道了，對於這樣的本能，人類能夠體會到的已經實在稀少。在群體的傳承逐漸不再有危險性的時候，動物就會更多的考慮到自己的傳承了。人類也是如此。甚至會完全壓製住前者，哪怕群體的傳承受到威脅時也無法改變。就我個人而言，我行動的目的也和‘讓種族延續’沒有什麽關系，是為了我自己。”

　　這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了過來。

　　塞菲莉雅問這些話的緣由，他們並非不能理解。

　　——可是，就算是犧牲自己去成全種族，又能做到什麽?何況這樣“高尚”的信念，果然沒幾個人擁有。

　　“同時，社會形成並且穩定以後，生存也好，個人傳承也罷，都成為了比較輕易就能夠做到的事情以後。在這個時候，人類這種會去思考的生物，就會有更多的追求——會想過得更好、會想在社會上體現自我。簡單來說，就是會追求精神上的滿足。”

　　蘭琪自認自己不是哲學家、思想家，說不出什麽大道理，但她有自己的世界觀。

　　而這樣簡單的、邏輯不是特別清晰的話語看來得到了別人的肯定，蘭琪也有點高興——或者，這就是做老師的樂趣吧！

　　“精神上的滿足，這種東西簡單來說，就是為了讓自己安心、舒服——大起來說，立於萬萬人之上受到敬慕和崇拜，這會讓人滿足。小的來說，哪怕只是幫助一個失明的老太太去到想去的地方，還是會讓人滿足。可是說到底，不管是努力攀登山峰還是助人為樂，都是為了自己滿足——這不是自私是什麽?”

　　“呃……”塞菲莉雅發出了一個無意義的單音。

　　就連尼爾和戴納都是一臉混亂的表情，就不要說呆滯的徹麗和班克了。

　　可憐的班克，哪怕他最討厭的就是徹麗，此時也淪落到了和她一樣的水準！

　　倒是幾個年長的中年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戴納半天才忍不住的說道，“成為萬萬人之上什麽的暫且不說。幫助失明的老太太，這是在做善事啊！明明是幫助別人……”

　　怎麽會是為了自己呢?

　　“本質上來說，還是為了自己。”蘭琪卻依然是一副毋庸置疑的語氣。

　　“人類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這點你們都認同不是嗎?社會想要維持穩定，宣揚的東西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恩、善、信用、規則。總體來說，就是‘道德觀’。人會受到社會道德觀的影響。除了個別扭曲的之外，每個人類都會想要在社會上立足，得到社會的認可。能不能做到是一碼事，但是絕大部分人都會盡可能的朝這個方向前進。所以，是為了自己。”

　　“而且，每個時代、不同地方的道德標準，依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就好像在塔瑞亞聯邦，你們可以同時交兩個女朋友，或者和三個男人保持關系。但在萊昂和諾非索，這樣的行徑就會受到鄙視。而在巴倫，他們可能覺得同時交三個女朋友，或者和四個男人保持關系，那才叫做正常。難道說有哪邊是錯的嗎?”

　　“就好像兩千年前，教廷對於失貞的女子還會判以死刑，現在這樣的法律卻被抨擊殘酷。可是放在那個時候，這卻是人們會覺得理所當然的刑法。所有的事情都是這個樣子，只是因為從小受到的教育不一樣，所以觀點理所當然的不同罷了。這個世界上本來沒有什麽絕對的對錯。所以，也就沒有什麽絕對的善惡。任何人都只是遵循自己認定的東西所行動，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三個火堆邊上同時沉寂了半晌。

　　塞菲莉雅這才喃喃說道，“總覺得這是讓人無法信服的大道理呢！”

　　“呀，你會覺得這是‘大道理’嗎?”蘭琪愉悅的笑了，“真是……這樣的評論，就足以讓我受寵若驚了。我說的本來就不是大道理，也並非是讓人信服的東西啊！只是啊，我的精神境界曾經趨於崩潰，為了使自己滿足，我必須要找一個支撐的點來支撐自己。這樣想能夠讓我好過罷了。”

　　“這世界啊，就算是那些舍生取義的英雄、改革社會的賢者，也和我是一樣的生命罷了。前者可能只是覺得榮譽比生命重要;後者可能只是覺得， 自己的信條比自己的生命重要而已。他們會讓人尊重的地方啊，只是他們對這些東西的堅持和執念，甚至超越了生存的本能。因為沒有對錯的分別，只要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去做會讓自己安心的事情就好了——如果討厭一個人能讓我安心，那就去討厭;如果憎恨一個人能讓我安心，那就去憎恨。如此而已。”

　　頓了頓，蘭琪又笑道，“這樣的道理，其實我早就明白。”甚至憑借這個勸說了萊思莉。“可是卻兜兜轉轉，才真正說服了自己。”

　　*

　　這樣說起來，蘭琪做的事情，也只是在結果上挽救了他們而已。就本質上來說她確實只是為了自己。或者可以說，這不過是因為蘭琪的“安心”，接近於這個世界的道德觀“對”的一面，因為她的社會性而已。

　　戴納搖搖頭說，“我明白為什麽令人無法信服了。因為人人都這樣認為的話，道德觀和法律什麽的，都沒有用了。按照之前所說的，社會也無法維持吧?”

　　他自以為找到了絕佳的反駁點，但孰料，蘭琪卻很爽快的點頭了。

　　“沒錯啊。這樣的話，社會也無法維持了吧?要維持一個社會的話，人們應該按照道德觀尤其是法律才行動才對。可是啊，我從來就不可能是秩序的維護者啊！”

　　戴納覺得，蘭琪的這句話裡面，似乎有著無盡的悵然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