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外邦人竟如此壞事,真真可恨!
自己的幫眾們竟如此浮躁,真真可恥!
最糟糕的則是每月的疼痛也如約而至了,而這麻煩事在到了雙滿月之夜更是會給她帶來加倍疼痛的!自己辦事卻沒看日子,竟選在了這一天復仇,真真愚蠢!
“哐當!”四娘在含怒之下就一腳將門踹開,夯土牆上的碎沙被震得不住地落下,滿院胡鬧的幫眾們也被震得是再不敢胡亂言語。
她叉著腰以銳利的目光一個個地審視著手下們,並掃過大家的雙眼。眾人立刻醒悟到一會將要去做的事情,於是也都紛紛地挺起了胸口毫不猶豫地回視,站定在院中靜靜地等待新任幫主的命令。
待同所有人都做完眼神交流之後,北城幫幫主馬四娘便舉右拳,同時大聲地喝道:“復仇!”
幫眾們也高聲呼喝道:“復仇!”。
在呼喊完復仇的口號後,四娘就當先從自家院內拍開廚房門,再經此處走前堂,大步地離開了酒肆前門。
她是要去找仇家去做“復仇之鬥”的,所以就算再方便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就從後院離開。這可是在公門做過申報的事情,當然必須得走自家的前門!
幫眾們於是也都不再理會那言語不通、時癡時勇的外邦人,而是都跟在四娘的帶領下列隊離了酒肆,一起奔向黑棍家,要去為“復仇之鬥”的儀式做見證並助威了。
當黑棍得到馬四娘回來的消息,是滿街都在傳那狂婆去申報復仇之後了。而當公門遞來了告知約鬥的竹簡,則是在他得知消息的半個時辰之後。
這消息既然不是在第一時間從自己安排在酒肆裡的人所回報的,便說明蹲守在那裡的幫眾們都出了問題。於是當他派出其余的手下去打探,甚至是自己親臨時,也隻能接近到那酒肆附近,再靠過去的話便會碰上北城幫的人手在外晃悠。
蹲守的那些人一直都沒見蹤影,也不知到底是下落如何。那也就是說這些人恐怕在接下來的事中也用不上了。如此東城幫所能調用的力量就算是少了大半,就更是會在相鬥中被北城的那些混蛋們給壓得死死的。
殘余的幫眾之中有見勢不妙的,就趕緊跑到他這裡,並不住地打探接下來該如何做應對的。那人在情緒激動中還說了很多狠話,又表了很多忠心。可是見黑棍竟然長久地沉默不語,並未作出更多的回應,於是就涼了心。
來人於是就支支吾吾地找了些借口,訕訕地離開了黑棍家。
不過他一拐過街就立刻回家去備了些禮物,轉身去找了自己在北城幫的熟人,還拉著手求道:“昨天兄弟拉了你一把,讓你能及時入夥免了頓揍,今天你可也要拉兄弟一把啊!”
那熟人就笑吟吟地收了禮物,轉而問道:“怎麽樣,黑棍那廝有啥應對的法子麽?”
“呸!活該黑棍倒霉!他啥辦法都沒說!”這剛做投效之人就立刻啐了一口說道,彷佛已是為北城幫效力多年的老資格了。
這是東風吹也伏身,北風吹也伏身的牆頭草。
也有的人找到黑棍這裡後就一直唉聲歎氣地,先是說自己的孩子病了,老婆又跟他鬧得如何如何。黑棍也隻能和聲勸慰幾句,然後用陶碗從家中的糧袋裡舀了三碗黍米讓其用衣擺接了,算是對這手下的贈予。
“咳咳,我一直身子不舒服啊,到了晚上還一直咳嗽個不停,唉……”那人又繼續說到,眼睛卻依然是盯在黑棍握在手中的陶碗和糧袋上。
黑棍見了他的眼神就笑了笑也不說啥,卻是後退半步把胳膊後探,將手扶在了垮在腰間的劍上。
那人見狀也便捧著衣擺後退了兩步,連同貪婪的眼神也一起挪開了糧袋,還在退出房門時說道:“回去我多喝兩口井水潤潤嗓子,說不定就好了……嘿嘿……”
這是大樹快倒之前想先順走幾顆果子的猢猻。
另外卻有兩個人在來了之後也沒言語,大大方方地進了黑棍家就自顧取了柴扔進火塘中,呼呼幾口氣就將火焰給吹得燃了起來,然後還從黑棍家存放東西的地方取了些吃食放在石板上烤製。
雖然黍米、魚乾、臘肉什麽的他們都知道該從哪裡拿,不過所取的東西也都是一頓飯的份量。這二人做夠了七成飽的食物,然後就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吃飽後就靠著牆坐倒,閉目養神地休息了起來。
屋中的幾人在從頭到尾間竟是未做過一絲言語的。
黑棍見這兩個相交多年的老兄弟這樣的態度,不由得在心中很是欣慰,但奈何此次危局他已是想不出應對的方法了。人手既是失了大半,“復仇之鬥”的事情也被馬四娘給搞得人盡皆知,不得不進行公開的一戰。
他知道自己是贏不了的,就算是那婆娘的大姨媽來了,也只會是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於是就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也不管這二位好兄弟看不看得見,就先自做了個揖,接著就躬身說道:“求二位一件事。”
這兩人便睜開眼,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黑棍說道:“剛剛去過衛那裡了,我已經使了好處的,所以此番我個人的安危應無大礙,隻是被放逐的結果恐怕必成定局。
我栽在那狂婆的手上全是因為自己輕敵大意、思慮不周的緣故。是我辜負了你們。
你們沒有什麽手藝和產業,我走以後也就隻能去她手下聽命了。她雖然蠻勇,但卻不是心思狹小、事後報復之人,所以隻要不做頂撞之事,想必也不會被她刻意為難。
我就算是離開也不必擔心會被她所報復,因為我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但讓我所感到憂心的不是從正面衝來的猛虎,而是有些想要從背後做偷襲的豺狗啊,所以還想請兩位兄弟到時候護送我和家人去鄰城。”
這受了托付的二人眼神掙扎良久,顯然是不甘心眼瞅著得到的優勢怎麽一下子就沒了呢?然而在想清楚了自己確實也沒法再做什麽了,最後就隻好起身,垂目拱手地應諾道:“必護得哥哥周全。”
黑棍又交待道:“一會那狂婆要來,我不可能立刻就認輸的,免得那些北城的小輩們看輕了咱東城,所以過場還是要走一下的。
但這是我與狂婆的事情,到時候不好讓我的妻女受驚嚇,還麻煩帶了她們去你們那裡暫避一晚,莫要讓她們亂跑。”
說著黑棍就揮手,招來了已經帶著小包袱等在一旁的妻女。
這二人於是再向黑棍作了一揖,一齊答道:“必不負所托。”
隨後他們就帶著二女走後院門,低著頭從小路離了此處。
這都是得有過命的交情才能托付的。
在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了小巷的拐角之後,黑棍這才又回到院中坐下,然後拔出公門賞下的金劍,將其置於盤起的雙腿之上,並以左手緩慢地撫摸著冷冽的劍身。
這是他憑殺虎的功勞贏得的,所以是他武勇的證明。平時也經常對其進行養護,這才能使得劍身上面並沒有生出惱人的綠鏽。但可惜卻從沒機會用其實打實地使用過,而且他也不希望今晚能夠有機會讓它揮舞起來。
黑棍見過四娘打架時的英姿,也在偷偷的刺探她在野外練劍時所展示出來的凌厲劍法。所以很明智地知道若自己真不自量力地用劍,就一定會再也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
雖然妻子也因雙滿月的影響而捂著發疼的腹部,這提醒了他那來約戰之人雖被稱為狂婆,但也脫不開是個女人。隻是想想馬四娘曾有過徒手開碑的事跡,所以他也不覺得自己真能乘此機會獲勝。
多年兩邊對陣的失利已經壓製得他心中有了陰影,甚至都有些喪失了正面相鬥的勇氣了。
又過了一會太陽便徹底落下,夕陽的余暉很快就散盡在空氣之中。
天上的兩輪滿月齊出,互相輝映之下更顯得是愈發地明亮,以至於到了在房裡不必點燈也能見物地步。在那屋外的街上也是顯得非常亮堂,到處都被染上了銀燦燦的邊暈。
城外的野狼此起彼伏地拚命對月嗷叫起來,一陣響似一陣的狼吠聲不斷地從四方應和著。也不知這次的雙滿月將會是哪處的村子遭到襲擊。
城中人所豢養的家犬也都被關在了各家的地窖之中,免得它們發狂鬧事,但就算這樣還有不少吠叫聲從地下悶悶地傳出來。至於那些野犬則是在街上散漫地遊蕩著,狺狺吠叫的齒間不住地流淌著口水,走在哪裡便打濕了哪裡。鼠群這時也都一反常態地躁動了起來,群聚著在街道上到處亂竄。
“呵呵,狂婆,你這是連本帶利地一起討債來了啊……想必你也該過來了吧。”黑棍苦笑著對著金劍說了一句。
在萬物狂躁的雙月之夜來討債,他隻願自己和這狂婆都能控制得住各自的心志。
“刷刷刷……”從遠處傳來了整齊的衣袂摩擦和腳步同時落下的聲音,這是從行走在正街上的一個隊列中所發出的。
他們是向此行進的北城眾。
不同於往日裡在小巷中的如灰鼠遊竄,不同於在大街上的或單獨或兩三個結隊如棄犬的浪蕩,也不同於在陋室中的聚眾閑扯、肆意嬉鬧,這是他們第一次公開聚集,並列隊行於眾目之下。
統一的步伐和密集的隊形都顯示出了被組織起來的力量,這令過往的閑人無不驚疑,惶惶地就避開了這隊人前行的道路。
這讓這些混混們知道自己是北城眾。
街邊的眾人都在做著莫名的猜測,交頭接耳的行為也讓幫眾們知道是因己而起。這讓他們很輕易地就知道了自己正在被眾多的視線所關注。
這讓群聚而行著得意自己是北城眾。
故而這些列隊行進的人們就更是要昂頭挺胸動作齊,極為不肯在此時露出小紕漏。若是因此使得大家被路人小覷,那可怎麽對得起兄弟們?
通過集體的行動展示了力量,通過展示力量收獲了注視,通過受到注視而增添了自信。
這些平日裡如鼠似犬的混混們也是誤打誤撞,懵懂地就在集體意志的身上滾了一圈,於是突然就前所未有地亢奮了起來,也在心中認可起了自己果然是歸屬於這個小集團的。
這些穿著破舊衣衫的人們就差喊出“我等乃北城眾!”這樣自我標榜的自豪之語了。
公門的捕頭衛此時也在街頭,他皺著眉頭看著這些得意得都快將下巴揚到天上去的混混們。
這捕頭本是背著手帶著幾個手下優哉遊哉地巡街的,還樂呵呵地在黑棍家附近晃蕩著。名義上是免得在雙滿月之夜出什麽亂子,打的卻是準備過會去看熱鬧的主意。
在雙滿月巡街已是公門的慣例,他也早就在幾日前被提醒了要預防今日可能發生的情況。然而當下午四娘找過來的時候他卻故意沒有去做攔阻,還暗示書吏抬抬手,由著這對竟敢不給自己面子的女子做了申報。
本只打算找個樂子,瞅瞅兩個粗人是如何在街頭廝打一番的,看著別人頭破血流他才不會心疼。還準備等完事後還能過去嘲笑一番這二人的糗樣呢。
當然收了黑棍的好處也不能白拿,他若真是不堪那女娃的拳腳,說不得還得自己出手將黑棍給撈出來。
但他卻沒料到北城幫的這些渣滓們竟整出了這個名堂,他們竟膽敢在雙滿月之夜堂而皇之地結隊齊行!這幫鼠輩匪類豈敢如此於城中正街招搖過市,真不亞於群起在公門之前行威!
看到這些在平時到處低頭做人的家夥們竟突然就抖了起來,這就讓衛當即惱恨地變了顏色。他便憤憤地將拳握緊,氣得目赤牙緊還連連地頓足數下。跟在他身後的兩個隨行公人自然也覺得受到了羞辱,同樣感到是憤怒非常!
衛上去就不客氣地對這些人喝道:“散了!散了!”
兩個隨行的手下也一起驅趕著呼喝道:“散了!還不快快散了!”
哪知北城幫的這些人不知是受了雙滿月的影響,還是受了彼此在隊列中的激勵,竟在看清是捕頭衛朝著這邊呵斥後沒有散去!
這群混混們既沒有聽命散掉,卻也沒有作出什麽危險的舉動,而是“呼啦”一下就將衛及兩個手下一起給圍了起來!
見勢不妙的衛被嚇得隱隱地退了半步,但他不願在這個不吉利的夜晚同任何人起衝突,於是就生生地忍住了到口的叱罵,隻是換了個和善的口氣同這些人說道:“你們別圍在這裡,趕緊散開吧。”
眾混混們也都是積年的街混了,當然就立刻看出了這老貨的色厲內荏之態,他們仗著人多就嬉笑了起來,顯然更是不拿他當回事了。
然而沒等他們說出什麽汙言穢語來,卻有一聲清脆的斷喝聲從圈外傳來:“好了!我們還有事!隨我走!”
聽這聲音是個女娃的,幫眾們也都識得這是四娘的聲音。在得了個台階後他們就順勢離開了被圍著的這幾個公門之人,竟是將衛當空氣般晾在了原處。
而四娘也顧著去找黑棍的麻煩,竟連上來道個歉的功夫都不肯擠出來!
衛也曾受過這等輕視的,不過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過當他獲得了如今的地位後,卻已經是很久都沒有沒感受過了。如今再次體驗了這種感覺,就連同以前的記憶激發了出來,於是便被氣得渾身都抖動了起來。
“哼,豎子。”他惱恨地罵了一句,然後就突然地冷靜了下來。接著卻是冷笑一聲便轉身往公門方向而去。
他在行走中將左臂一振,不客氣地對跟隨他的一個手下命令道:“去!叫公門裡當值的皂衣和捕快們都收拾起來,拿齊吃飯的家夥準備辦事!”
“喏!”這公門之人得了令便看著北城幫遠去的背影露出了一個獰笑,然後快步向著位於西城的公門奔跑而去。
此時還有人趁著夜色明亮在街上遊蕩,見了這迎面而來的捕快就趕緊讓了開去,免得惹上麻煩事。
衛隨後也快步走向西城,他要去公門的後堂找到縣令,向這城中最高的權力者添油加醋地稟報一番。
再說北城幫的眾人在結隊到達了目的地之後, 便聚在了黑棍的院門之外。他們到也沒有去堵住這房子各處的窗戶,一點也不擔心今日所要找的冤家會偷偷地逃掉。
因為黑棍若真是如此做了,便相當是自我放逐,日後再在河青城之內相見時四娘便有權殺他!
住在周圍的鄰居們見這麽多人都氣勢洶洶地聚在了附近,不管得了信沒得信的都躲了起來。他們懼怕在這雙滿月之夜會發生什麽混亂之事,於是都紛紛關上了門窗來避禍。但是隨後卻又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因此又小心地從門板的縫隙之中向外悄悄地窺瞧。
只見那被圍住的院門正大開著,茅草屋簷下的房門也打開著,黑棍正靠著土牆盤坐在院中。他的雙眼直勾勾地在掃視著夜空,一直在天上的兩輪滿月之間反覆移動著,似乎是放棄了逃跑,但也不想主動發起反抗的樣子。
包圍著此處的北城幫眾人們見此便知己方贏定了,就笑呵呵地聚在院牆之外瞧著黑棍,說不定這一眼就是最後一面了呢。這一群人的笑容中既帶著解決了常年麻煩的輕松,還帶著殘忍的獰笑。
不過有的幫眾在越過矮牆看到黑棍這副樣子時,卻不由想起了出發之前的事情,也跟著忍不住就抬頭望天,嘴裡還嘟囔著:“瞅啥呢?”
“天上有啥麽?”
“啥呀?”
這幾人的奇怪舉動自然是被夥伴們注意到了,於是其他人也被帶動著一起抬頭望天,並茫然地小聲議論了起來。
雖說大家夥除了星空和雙月之外也沒有再看到別的什麽,但卻都愈發地篤定天上一定是有著奇怪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