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北征,眾將士奮勇殺敵、功勳卓著,以一克十,殲敵萬余,揚我國威、助我士氣,指揮使耿攸軍調度有方,擢升後軍都督府指揮僉事,正二品。其他將士論功行賞……”。
毫無意外:耿攸軍之部終於接到了朝廷的旨意,卻是他最不願意的結果。但所謂軍令如山,除了服從命令之外,他及所率各部只有執行的份兒。
同樣毫無意外:此次參與北征的所有將士都有賞賜:除指揮使耿攸軍由三品衛司指揮使,升任正二品後軍都督府僉事。主要參戰的五位千戶(正五品)各升一級,部分百戶(正六品)升為從五品。
就連最小的士卒都有一筆不少的賞銀,且軍功在冊。
至於陣亡將士,按照規製賠償家屬,數額也比往常多了些,負傷將士人人得以撫恤。
這個賞賜,不管主戰與主和方皆無反對:畢竟兄弟們都是拎著腦袋、冒著嚴寒喚來的榮譽,得到平日裡得不到的賞賜也是應該的。
看似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
然而,明眼之人還是能看出其中端倪:雖說這些主要參戰之人大多升一級,但實則是明升暗降。
眾所周知:一衛所下轄五千多人,千戶轄千余人,百戶轄百余人,指揮使下轄五名千戶,千戶下轄十名百戶。
耿攸軍作為衛司指揮使,盡管有朝廷各方節製,但對下轄這五千多人來說,他則有相對統一的指揮與調度權。
千戶、百戶亦如此:權責清晰、令行禁止,自然是一呼百應。
如今指揮使升為都督府僉事,說白了就是個副職,所管操練、軍紀等皆是協助而已,上面還有指揮同知、左右都督,要想自己說了算,那簡直是比登天還難。
千戶升為衛司指揮僉事(正四品)、百戶升為副千戶(從五品),大多也是如此:升了一個品階,卻是做了類似協助、副職之類。
若是文職,差別或許沒有那麽明顯,但作為武職,不能之間掌握兵,往往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此事要一分為二對待:若只是為了品階,自是高一級算一級,若真想上陣殺敵,那怕是品階低些,只要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那才是真正的用武之地。
一向深諳帝王之術的嘉靖帝之所以如此部署,自有他的考慮:大勝而歸,恐將士有驕縱之嫌,暫不掌兵可使原先各部將領與士卒分離,驕氣自然緩解;居於閑職,則是一種變相保護,免於勾心鬥角、損傷元氣。
若來日再戰,可將這些人再次升級,如此又可各自掌兵,更能激發士氣,即便以高品階行原先之職也未嘗不可。
其中最為微妙之處在於:不管怎麽說,這些北征將士大多升職,倒也完全符合此次大勝之後的賞賜之恩。
可謂一舉多得。
嘉靖帝如此部署或許另有深意,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如何運用這些有北征實戰的精良之師,只有等下次戰事來臨之時,才能得以知曉。
帝王之術畢竟是高瞻遠矚,恐常人所不能及,亦非常人所不能解。
此次北征後續調動、撤軍,嘉靖帝亦是如此思慮:既然雙方皆無傾力開戰之意,貿然北進確實不妥。即便朝廷再派十萬大軍北上,韃靼同樣會調動更多兵力南下。
屆時兵馬軍械、糧草供給、國庫支撐等無一不能出現絲毫差錯,否則便會有始無終,首尾難顧,必將無法收場。
兵法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了解自己而又了解敵軍:長戰不敗;不了解敵軍而了解自己:勝負各半;不了接自己也不了解敵軍:每戰必敗。
即便作為帝王,嘉靖帝又如何能做到知己知彼呢?單說朝廷裡的主戰與主和之爭,就如此錯綜複雜。
更何況韃靼乎?
或許,這正是此次雙方保守出兵、相互試探的原因所在。
更何況,此次韃靼數萬兵馬突然南下,到底意欲何為,並不得知,如何敢輕易冒進?
冒然不是英勇,而謹慎亦不是膽怯。
盡管朝廷最終的旨意同樣是下令撤軍,但其中原因絕非主和方所說為了一時的太平。
其中的緣故,或許只有嘉靖帝本人知曉。
帝王之術不同於單單的兵法之道,兩軍陣前、戰機稍縱即逝,大多需要當機立斷,容不得半點猶豫。
而帝王之術則不然:牽扯、平衡,立足當下、謀求長遠或許更為重要。恰恰相反,這其中往往需要時間,需要等待時機,無須立刻決斷,更無法當即行事。
有時,等待也是一種忍耐。
只是此次賞賜唯獨少了宗武這個百戶,還有那三百名弟兄。
當耿攸軍部接到朝廷撤軍的命令後,隻得放棄繼續找尋曾突襲敵軍那支“奇兵”的下落。
臨走之時耿攸軍再三叮囑當地駐軍:千萬不能放棄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那怕是屍首,也要全部帶回祖籍,落葉歸根。
眼下正是冬日,這個倒也不難,可當初朝廷所派的三百名“奇兵”與敵軍那兩千之余的將士混在一起,大多人傷亡慘烈、血肉模糊,已無法一一核對,所能辨認出來的不足五十人。
剩下的只能慢慢找尋,只是希望太過渺茫。
朝廷特有旨意:這三百人,那怕只有一人存活,另行封賞不管日後能否再上戰場。
如此幾番,此次北征之事暫且告一段落,再多的議論也到此為止:眾人一切如舊。
“弟兄們, 今日這頓酒,大家盡管放開了喝,只是過了今晚,兄弟們便要各自赴任,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回京之後,耿攸軍終於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人人得到賞賜。
而今晚,大家再也不用隻飲三杯。
窗外寒氣逼人,彎彎小月高高掛,發著那淡淡的月色之光。屋內炭火通紅,談笑聲四起,帶兵行伍之人最為暢快之事:陣前殺敵立功揚名,家中飲酒千杯不醉。
只是此次共飲之後便是“沒有不散的宴席”,北征以來,這些千戶、百戶一直跟著耿攸軍,從當初的校場“飛馬神箭”,再到共赴漠南,上陣殺敵……
其中的情意非常人能解,個中滋味恐只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
“大家在此喝酒暢快,只是不知我們的林百戶等兄弟,到底有無下落?”,酒過三巡,一名千戶還是說到:當初建立奇功的這支‘奇兵’。
此言一出,眾人立刻一陣沉默,諾達一個房間,竟絲毫沒有半點聲響。
良久之後,耿攸軍起身而立,眾人立刻朝北而望,一向聲如洪鍾的他,此刻竟有些哽咽道:“我相信,這三百名弟兄,定然有存活下來的,那怕只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