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分,家家戶戶屋頂炊煙升起,田埂間農戶三三兩兩相伴而歸,白鳥似感暮色將至,也紛紛展翅歸巢。
放眼望去,院落二十有余處,茅屋七八間,宅前有門,門外栽樹,柴禾四下堆放,農具隨處可掛。
莫言農家待客慢,有黍有肉有昔酒,笑談間,一桌農家淡飯,幾盞老酒、兩杯山泉,嘮嘮家常,敘敘農話竟是這般愜意。
同為山中之居:但此山非彼山,是為山村。
山外有村,村外有山,如此幾番繼續前行便至城中,城有縣城、有府城,還有行省所在地的繁華之城,至於京城似乎還是遠了些。
客棧不僅僅打尖住店,還有人在此地彈唱小曲;綢緞莊既有成匹布料,亦可根據客人身高體重量身定做;酒館裡的小酒保隻用鼻子一聞便知是何陳釀。
此外,還有雜貨鋪、肉鋪、當鋪、鐵匠鋪、小吃攤、家具店……
處處新鮮,只因初見,是為城中之景。
如同小仙初降凡間,亦或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此刻,仲啟與仲逸才真覺得是“走出來了”。
就連街邊雜耍與攤邊小吃都能令他們二人回味半天。若非師父管束,他們寧願多呆個一月半載的。
多年後,仲逸的腦海裡依舊會想起他隨師父與師兄初次下山時的情景,尤其是剛剛進入城中之時,那種興奮,還有激動……
當然,對於仲啟而言,更令他難忘則是另外一個場面。
這天午後,陽光明媚,萬物一副懶洋洋。一處僻靜的小院裡,凌雲子與衛纓一起喝茶。
仲啟與仲逸今日可同桌而坐,四人論及一路之上的所見所聞,甚是悠閑。
突然,門外一陣腳步聲打亂了這片安逸,步伐節奏稍有急促,但聲音卻格外齊整,頗有力度、擲地有聲。
腳步聲稍停,頓時一陣爽朗的笑聲傳來,尋聲望去只見一名身材魁梧、虎頭熊背的壯漢走了進來。此人身後兩排兵卒手執兵器、表情嚴肅,雖為站班,但在仲啟的眼中,也算是威風凜凜。
那人在門口稍頓片刻,快速整理衣冠,而後大步上前道:“晚輩見過先生,不知先生已到此地,有失遠迎啊”。
來人名叫林嘯義,是衛指揮司的一個四品指揮僉事。
仲啟看的此人大眼珠、鷹鉤鼻、蒼髯如戟、聲如洪鍾,他身著官常服,胸前繡一隻奇形怪狀之豹頭,昭示著他的武職身份。此貌此裝,頗有威嚴。
凌雲子不慌不忙:“林大人言重了,老朽一個閑人,就是帶著徒兒四處看看,怎敢勞煩大人呢?”。
林嘯義急忙擺手:“不勞煩,不勞煩,當年若非先生指點,晚輩絕不會剿滅那幫叛賊,更不會升為四品,怎奈先生不肯收晚輩為徒,不然晚輩定會更有所獲”。
凌雲子搖搖頭哈哈大笑:“林大人抬舉老朽了,能高升是你勇猛擔當,與老朽無關。老朽從不收徒,這些孩子跟著老朽,其實也就是要把他們養大而已”。
話已至此,那位林大人也不便再說什麽,隻得四周望望,略解小小尷尬,最後卻將目光落在仲啟與仲逸身上:“先生,這兩位小兄弟應該就是你的高徒了?”。
“什麽高徒啊,林大人說笑了,看你這身官袍,身後那些士卒,都把他們兩個嚇著了”。
凌雲子見仲啟和仲逸不知所措的樣子,便知這個場面確實“大”了點。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緊張與好奇其實也就是因初見或少見而已,
此次下山就是為他們“一飽眼福”了。 林嘯義一陣大笑幾聲,連頭也未回,便向身後的士兵擺擺手,轉身而動,後排變前排,如腳跺地,一陣腳步聲後,門口已空無一人。
林嘯義找個位置坐下,衛纓起身泡的一杯新茶,三人便開始說說笑笑。仲啟與仲逸立於凌雲子身後,有外人在,師徒名分立現。
仲逸看到師兄的目光久久的落在林大人的那身官服之上,尤其那隻似豹非豹的“豹子”上。
直到這位指揮僉事大人起身告辭,仲啟才緩過神來。
仲啟跟隨師父凌雲子多年,除個別詩書以外,他最喜歡的還是那幾本頗為難的兵書:縱橫捭闔、運籌帷幄,甚至於想著千軍萬馬、排兵布陣、安營扎寨的場面,都會令他激情澎湃、欲罷不能。
習武便成了他最大的追求,盡管不知未來能成為什麽樣的人,但仲啟對武略甚至兵器的興致卻有增無減。
今日所見這位林大人後,仲啟似乎終於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
衛指揮僉事?或者比這更“大”、更“高”……
那一晚,他徹夜未眠。
……
數月後,四人行至山東布政使司濟南府。
日光下,一道寬敞的街道,如同剛剛打掃過一般,兩側青磚綠瓦間,道道突兀橫穿的飛簷,高高懸掛的酒旗茶幡隨風搖擺。
粼粼而來的車馬穿梭於行人間,或茶坊、或酒肆、或食鋪,尤其雜耍小吃攤前人頭攢動、甚是熱鬧。
仲逸看的街上婦人女子竟有頭上纏髻、描蹙點紅,她們身著大紅衣衫,外罩紗裙,看的若隱若現,好多服飾還有配飾,他從未見過。
不知何故,他突然想起了仲姝:師姐一點都不比這裡的姑娘遜色多少,雖然她們悉心打扮,但終究沒有凌雲山那種特有的靈氣與難以複加的氣質。
鬧區不鬧,熱鬧歸熱鬧,不一會的功夫,仲啟與仲逸腹中已裝不下更多的吃食了。
不經意間,凌雲子已帶著眾人穿過過道,頓時安靜了許多,仲逸這才發現這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眼前這處院落坐北朝南,青磚綠瓦間難得的一堵紅牆甚是醒目,遠望可見院內高樹越牆遮簷,石板鋪地、直路開道。
繼續前行卻見兩隻大石獅子立於門前,身後立有站班,卻是公差模樣。
門口三個醒目大字仰慕可見濟南府。
仲逸明白了:此處便是傳說中的“衙署”,且是大衙門。
“先生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晚輩特來相迎”,一個中年官員出門相迎。
此人中等個頭,略顯發福,長得卻慈眉善目。他身著圓領緋紅常服,頭頂黑色烏紗,腰間一條精致束帶甚是合身,胸前繪繡雲雁,此身裝束分明一個四品文職。
“王大人言重了,老朽一個雲遊四海之人,大人如此禮讓,卻是老朽不知如何是好?”,凌雲子相迎還禮。
“這是哪裡話?先生與家師交情匪淺,常聽師父提起,家師早有來信,若晚輩照顧不周,他老人家定會責怪於晚輩啊”,王知府道出原委
入堂落座,仆人立刻奉上茶水,王知府擺擺手退去左右閑雜人等,衛纓去後院喂馬,屋中便只剩他們四人。
與林嘯義不同,王知府言語間倒是輕松許多,什麽四書五經這道那道的,仲啟對此不甚感興趣,但還得穩穩立在那裡,
仲逸覺得此人學識淵博,思路清晰,如同師父一般的人物好像什麽都懂
凌雲子抿口茶,微笑道“老朽方才看的街上行人如雲,店鋪林立,想百姓們自是豐衣足食、安居樂業,可見王大人治府有方、頗有成效啊”。
話至此,方才意氣奮發的王知府卻眉頭緊蹙:“哎,不瞞先生說,若都像濟南城裡那般太平,本官倒是省心了”。
王知府放下茶杯繼續道:“你有所不知啊,轄下淄川、禹城兩地遭了大災,後引發瘟疫,死了很多人,不少難民流離失所,四處逃難,所過之處皆是人心惶惶,做官不易啊”。
王知府一番苦衷,卻引得仲逸不由感慨:威嚴之下,也有難言之隱啊。
說到濟南府,王知府更頭疼了:“濟南城中不少人當時也在災區,而這兩個縣的人遭災後也逃到其他州縣,不少人家都是空有房屋,而人丁早已不知去向。
染上瘟疫的災民死的死,逃的逃,有些村子竟空無一人……,現在各地戶冊與實際人頭對不上,下一步征丁、收稅都不知該如何交差……”
人頭?戶冊?凌雲子沉思片刻而後道:“王大人, 老朽有一事相求”,說著他望了望仲逸。
……
從那以後,仲逸也有了自己登記在冊的姓名,有據可查:山東布政使司濟南府人士。
盡管此事對於一個知府大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但原本就對他欽佩不已的仲逸,此刻更是心存感激之情。
仲逸想著,他日找到爹娘,定要有個認祖歸宗之姓名,到時還需改名換姓,不過隻要有師父在,就不勞他操心了。
在凌雲山時,仲逸就曾聽穆大娘說師父交友廣泛,此次真是大開眼界:文職武官、商人巨賈、江湖俠客……
這些恐怕是他們讀再多的書,走再多的路都無法做到的。
仲逸自嘲道:至於自己那點本事,頂多算個淺水灘邊打魚的小夥計:看似有技術,實則也不算什麽技術。
對於芸芸眾生來說:寧靜致遠之地畢竟非尋常之處,世事百態才是長久之計。
而對於凌雲山來說:世事百態非尋常,寧靜致遠才是長久之計。
未行萬裡路,更未閱人無數:跟隨師父的步伐“行路”,用師父的人脈“閱人”。
此刻,仲逸卻想著快點回到凌雲山,這與他初下山時那種迫不及待的想法截然不同,個中緣由自己也說不清。
或許,這正是凌雲子的安排。
見雄鷹,方知家雀覓食之技低劣;望大海,便曉河流所蘊之淺窄;遇高人,才懂自身所達之有限。
仲逸再次感慨:師父真是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