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逸啊,說說看,上次“情義與律法”之辯,你是否有新說?”,嘉靖帝再次召見仲逸,話題卻是接著數日前的‘情與法’。
“新說?微臣那日只是心有所想,想而言之”,仲逸心中疑慮重重,但被皇帝問起,又不得不回答:“微臣才疏學淺,再無……新說”。
此次,嘉靖帝召見的只有他一人。
想想其中緣故,或許就是那日說的太多了。
言多必失,果真是真理啊。
“哦?那是朕看錯了,那日召見翰林院的有四人,當時看你似乎意猶未盡,所以今日專門召你來說說”。
“不必拘束,就是隨意說說話而已,朕近日以來,對這個話題頗感興趣”。
近日?律法?情義?
仲逸似乎明白了些,但所謂伴君如伴虎,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多言半句。
話已至此,只能順著這個話題繼續:“以微臣之見,律法自當遵守,情義不可摒棄。良法要揚,善情得表,但不可以律當情,以情抵法。
法度當嚴,情義當續。但更要強國富民、規則當先。國要強、民先富,國要安、民先穩。但再好的律法也就是寫於案頭、貼於牆壁、傳於口中,若沒有很好的執行、公正的運用,那便是良法也不是法了。”
“呵呵,果真是翰林院新晉進士。說著,說著,就說道社稷上來了”,嘉靖帝微微一頓,而後笑道:“依你之見。我大明國不夠強,民不夠富?”。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就事論事,聖上早就說過:談古論今,說說而已,”,仲逸微微道:‘微臣並未有所指’。
“哈哈哈,果真是年輕人,朕喜歡這個樣子”,嘉靖帝笑道。
僅此而已,仲逸心中暗暗思量:若皇帝不再談及其它,自己也就不會刻意將話題扯開。
就這‘情與法’,說下去吧。
“若是在律法與情義之外,還有一層私欲、貪婪,還有趨炎附勢呢?”。
嘉靖帝果真換了話題,這已絕非那日單單說起的:情與法。
“微臣愚鈍,不知陛下所言,是……”,仲逸繼續等明示。
“假如有人借律法的名義暗中操控,而將世間真正的情義掩蓋,甚至於踐踏,為的就是一己私利,當如何?”。
天子之言,字字璣珠。
“暗中操控之人當嚴懲,掩蓋的真情義該公之於眾。所謂邪不壓正,如此,既是為律法立威,更要為真情撐腰”。
仲逸幾乎不假思索。
師父凌雲子曾叮囑過:若是在情勢不明之下,對方實力又遠遠超過自己,而雙方又並非敵我,此時,要相信自己的直覺。
有時,實話實說,或許是最好應變之策。
此言一出,一陣沉默……
“仲逸啊,你雖是捐納入仕,但博通古今、頗有見地,真看不出來,你曾經是一個當鋪的少東家”,嘉靖帝笑道:“怪不得能得到禮部袁侍郎的讚許,繼續說下去”。
繼續說下去?
仲逸頓覺頭皮一陣發麻:捐納之事,自然是瞞不住,況且上次自己也說明。
可這開當鋪的事,他是怎麽知道的?
距離上次面聖,才數日的功夫,莫非已有人查過?
若果真那樣,自己與袁若筠合夥開當鋪之事、羅龍文藥材之事,甚至於自己與外叔公之事,又被查出多少?
當如何?
眼前之人為天子,他若不說,誰能問?
誰又敢問?
“啟稟聖上,這律法刑名之術,本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之責,待微臣改日拜訪三法司屬官之後,或許能有所心得”,仲逸隻得將話題推到三法司。
否則再繼續說下去,不知又惹出什麽事端來。
“你說的是刑部的那個六品主事,叫什麽……”,嘉靖帝微微皺眉,似乎一時想不起來。
“啟稟聖上,是樊文予,之前蠡縣的知縣”,一旁侍候的太監插嘴道。
“對對對,就是此人,之前在蠡縣時,你曾做過他的幕僚”,嘉靖帝笑道:“莫非?你是想請教於他?”。
鐵定無疑,鐵定無疑:嘉靖帝定是派人調查過自己。
仲逸心中一陣顫動,不過此時他已無心考慮自己的過去,另外一個問題,似乎更重要。
自己一個小小的翰林院庶吉士,為何勞煩天子派人調查?
因當年濟南知府變換戶冊?因上凌雲山後跟師父姓“仲”?
顯然,這兩件事,還不是被調查的理由。
至於捐納之事,雖有袁煒曾關照過,但畢竟此舉是朝廷所辦,自己憑的真才實學,並無不妥之處。
仲逸:表面靜如水,心中暗流湧。
還是那句話:與天子對話,若他不說,問了又如何?
“回陛下,微臣確實與樊文予有些私交,只是平日裡相聚相見之時,很少提及衙門差事。過去不曾想到向他討教律法、情義之說,是微臣之過”,仲逸一如既往道:“微臣日後定奪向他討教,以求長進”。
“討教?討教什麽?是樊文予向你討教的多吧?”,嘉靖帝依舊面如平靜:“說來說去,無非還是動動嘴皮子,頂多再搖搖筆杆子”。
“如今你在翰林院,本就是一個多說少做的差事,腹中再多高論,無非也就是說說而已。若想真正了解民間之苦、律法之難,還是要到地方上走走,到時就不會誇誇其談了。
如若不然,三皇五帝、千秋萬代,張張嘴就可評其一生,還能將其功與過,說的頭頭是道”。
嘉靖帝感歎:“天下之事,談說易、行之難。所謂:說一千道一萬,不如動手做一做。功過是非,功難記,過難忘。可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此言?說的還不夠明確嗎?
“微臣謹記聖訓”,仲逸本能一句。
朝堂上,當無話可說時,這句話似乎是萬能之句。
“直隸保定府、博野縣、鄱家莊、繆家血案,你可曾知曉?”,嘉靖帝終於說到重點。
果真是此事。
此時,仲逸心中暗暗舒口氣:方才所想,終於可以確定了。
“微臣倒是聽說了些,鄱家莊有人鬧到都察院……”,仲逸依舊謹言。
“不要聽說,眼見為實嘛”,嘉靖帝立刻一臉輕松。
何意?
“仲逸聽旨,朕命你專門督辦此案, 務必查出一個既可‘立律法之威嚴’、‘揚世間真情’的結果來”。
天子之言,振聾發聵。
“啟稟聖上,微臣初涉朝事,如此大案,恐經驗不足,況且這翰林院……”,想到這個結果,仲逸卻一時沒了主意。
“翰林院庶吉士本就是臨時過渡之職,此次辦案也是臨時所派,至於翰林院不管刑獄,就讓刑部那個樊文予一起去吧”,嘉靖帝似乎早有部署。
“微臣遵旨”,仲逸再無理由推辭,這便應道:“微臣立刻去辦”。
“莫急,今日,朕隻給你一個口諭。過幾日,朝廷會有正式旨意下來”。
嘉靖帝補充道:“在此之前,不得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遵旨”,除了這兩個字,仲逸再無多言。
……
回到翰林院,仲逸覺得自己那雙飛簷走壁的雙腳,此刻都有些沉重了。
旨意有了,可到底是以何種身份督辦?何時啟程?從何查起?為何先告訴他一人,而後才有正式旨意?
聖心難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