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絢麗、旭日東升,朝陽下,臬司衙門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
院中一排衙役,站的整整齊齊,其中大多是負責守門巡檢,因昨晚刺客進府時守護松懈,按察使陳福一怒之下,命他們在院中罰站:一天一夜、不許合眼。
與此同時,按察司中,但凡有品佚的,也全被集中到一起:臬台大人要訓話。
都是同僚,又在按察司衙門,按察使訓話,這原本再正常不過了。
眾人到齊之後,一名衙役來請陳福前去,為了彰顯威嚴,所有的人也全被請到了院子中。
“仲大人、樊大人,那……,本官就去了?”,臨出門時,陳福向仲逸與樊文予打聲招呼。
這一夜,這位堂堂的三品臬台大人,老了許多。
“臬台大人、見過臬台大人”。
“臬台大人,聽說昨晚有刺客進來,好在虛驚一場”。
“臬台大人,都是卑職失職,以後定會嚴加管束這幫兔崽子”。
‘昨晚發生這麽大的事,今日我們又要挨一頓訓了’
……
見陳福過來,眾人立刻迎上去,又是問詢他昨晚被刺之事,又是對屬下衙役一頓埋怨。
明一句、暗一言,高一聲、低一聲。議事也好,竊竊私語也罷,在所有的人看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平日議事前,也是如此。
“臬台大人到,肅靜……”,一名衙役大聲喊道。
咳咳,陳福緩緩來到台上,他雙手背抄,來回踱步,不時的朝台下望去,沉默良久,就是不說一句話。
一片安靜,院中所有人站的規規矩矩,連聲咳嗽不敢發出,一旁被罰站的衙役們也如被打了雞血一樣,強打精神:再瞌睡,也不能多合一下眼皮。
“臬司衙門的差事不好當,這麽多年,大家……都不容易……”。
思慮半天,話到嘴邊,陳福口中隻蹦出幾個字:‘你們……,都散了吧’。
散了吧?就這一句?
眾人立刻瞪大眼睛:平日裡,臬台大人訓話起碼也得要半個時辰,更何況昨晚發生刺客這麽大事?
就寥寥數語,大家心中更沒底了。
這似乎比昨晚刺客之事,更令人不可思議。
“哦,對了……”,眾人正欲散去之時,卻又聽台上的陳福似乎又說話了。
大家急忙收回腳步,再次站到原位。
“罰站的衙役們,也都散了吧……”。
眾人還未站穩之際,卻聽陳福又是寥寥一句。
之後,這位臬台大人發出一聲長歎,緩緩轉身而去。
……
“這個陳福,確實有過人之處。在按察司最後一次訓話,當同僚的面兒,雖然寥寥幾句,但正是肺腑之言啊”,在一旁觀望的樊文予不免發出一聲感慨。
這個場面,似乎與他當年被免去蠡縣知縣時,有幾分相像。
“或許,這位三品臬台,終於可脫去那套沉重的外衣了”,仲逸也不免有感而發。
……
“仲老弟,如今,陳福皆已招供:當時刑部在覆核時,確曾有人對他有所暗示,除財物之外,還有那封書信,如今他又願意出面做人證”。
回到屋中,樊文予與仲逸商議:“咱們,接下來該怎麽做?”。
仲逸望著才被剛剛關上的屋門,眉頭也緊鎖起來。
屋中只有他們二人,大清早的,樊文予之所以關門,當然是有意而為之。
“賢弟,事已至此,我們兄弟二人要好好斟酌斟酌了,陳福身為按察使,都已招供,接下來就是刑部……”,樊文予欲言又止,他心中的顧慮何止一處?
從縣衙到知府衙門,再到如今的按察司,衙門越來越高,官員品佚越來越高,但不管怎麽說都是地方衙門。
刑部,六部之一,三法司之一,刑獄事務最高衙門。
當然,還有一層考慮:他樊文予此刻就在刑部,而且只是個小小的六品主事。
若無意外,一旦查出刑部有人牽扯到此案,那坐堂的刑部尚書難咎其責。
再不濟,刑部的那個侍郎或郎中受到牽連,都是同僚,日後他這個主事還怎麽做?
“兄弟,拋開我在刑部當差不說,從縣衙到知府,再到按察司,我們的對手越來越強,阻力也就越來越大”。
樊文予感慨道:“你如今剛入翰林院,雖受到聖上青睞,但初次辦差就得罪這麽多人,日後如何在朝中立足?聖恩總有照不到的地方,而那嚴氏根基之深、用心之惡,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再次一聲長歎,此刻的樊文予似乎真有些後悔接這個差事了。
……
不遠處的房間中,陳福正懶懶的坐在躺椅之上,一旁的衣架上掛著那件與他多年相伴的官服。
不過這些東西,很快就與他無關了。
陳福,素以‘城府’深而令人汗顏,此次事關自己的安危,在找仲逸‘談一談’之前,他已下了太多的心思。
繆大柱夫婦被殺一案也就是個普通的殺人案,但此案背後兩股力量卻一直在較勁:徐階與嚴氏。
博野縣丞嚴元橋以一個‘本家’與一本‘家譜’,將自己歸為‘朝中有人’,其他官吏不明所以便順水巴結嚴氏,硬是將繆小虎定為凶手。
為免引起非議,更不想節外生枝,嚴士蕃決定背後操控,將繆小虎為殺人凶手的結論做實:匆匆結案便是。
畢竟這些官吏在明知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依舊將繆小虎定為死罪,都是衝著嚴氏來的。
大家已上了這條船,誰也輕易下不來,好在繆小虎只是一個普通村民而已,只要各個衙門合力,自然不會掀起大風浪。
原本以為此事就此作罷,不成想背後冒出個倒嚴派的徐階:他力推在各個衙門為繆小虎申冤的繆大虎,在他暗中推動下,事情越鬧越大,一直到了都察院。
陳福想著:徐階雖是內閣次輔,與嚴氏不和,但畢竟與嚴氏勢力相差懸殊。
這,也是他當初為何要站到嚴氏這邊的緣故。
但此刻,因為嘉靖帝的介入,事情就變得更加複雜起來。
提起北鎮撫司,陳福隻覺頭皮一陣發麻:他的按察司也有牢獄,也有審訊,甚至動刑。但這些手段,與錦衣衛相比,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但是,他們卻不是最可怕的。
雙腳突然著地,陳福從躺椅上坐起來,他再次想到:仲逸只是個翰林院的庶吉士,樊文予也不過六品主事,但身為隨從的石成則官居五品,而那個靳睿更不知是何身份?
仲逸來勢洶洶,一副徹查到底的架勢,而錦衣衛的人對他言聽計從。
這到底是仲逸的意思,還是錦衣衛的意思?更或者,是嘉靖帝的意思?
其實,這三者都一樣:仲逸為嘉靖帝所派,而能如此差遣一個北鎮撫司的千戶,除了天子,誰能做到?
嚴氏再大,能大的過聖上?此事一旦挑明,那想殺人滅口的人必有所忌憚。
或許,錦衣衛的人還會保護他呢。
“嘿嘿,我陳福不是吃素的,想整死我?門都沒有”,陳福再次確信:自己昨晚向仲逸說明一切,是明智之舉。
……
“樊兄,事已至此,斷斷沒有停下來的道理, 既然牽扯到刑部,你又是刑部主事,我向聖上請旨:你暫且回避”,另外一間屋中,仲逸與樊文予依舊爭執不下。
“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我回避了,你怎麽辦?我意:現在就可面聖,就目前這些線索,可以結案了”,樊文予上前道:“這樣,大家都好”。
二人談論半天,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仲大人,樊大人,陳福已安排好,我們接下來如何?”。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石成。
“石大哥,你安排錦衣衛的兄弟去趟蠡縣與保定府,將繆大柱夫婦被殺一案所有涉案人、證人、卷宗,全部押運進京。記住:此事事關重大,絕不能出一絲差錯”。
仲逸望望樊文予,繼續向石成吩咐道:“我與樊大人先走一步,按察司這邊,陳福與我們同行,還得勞煩兄弟們一路護送”。
“仲大人放心,我吩咐其他錦衣衛的弟兄,保證萬無一失”,石成立刻領命而去。
屋門再次被關上,異常的安靜。
“樊大哥,聽你的,在去刑部之前,咱們先面聖”,沉默良久,仲逸終於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