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大殿,眾朝臣正於殿前議事。許久都未上朝的嘉靖帝忙於他的煉丹之術,大多朝務也就由群臣在此商討,最後等聖旨便是。
這時,戶部左侍郎上前道:“山西去年大旱,大多百姓顆粒無收,可當時尚有往年些許存糧,經過去年一個秋冬的消耗,今年初春時大多家戶已揭不開鍋,不少人將春播的種子都給吃了。
當時朝廷撥了一些稻種,可自從種子下地後,旱情依舊,如今已是盛夏,災區卻是赤地千裡,就連青草都已枯掉,只有那光禿禿的樹枝。當地百姓四處逃荒,不少地方發生瘟疫,慘不忍睹啊”。
這時,一名四旬之余的男子卻上前反問道:“朝廷不是在初夏之時往山西撥過賑災糧嗎?都哪去了?”。
說話之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徐階,之前做過江西按察副使、國子祭酒、禮部侍郎,如今他身居吏部侍郎,也就是文泰口中那位與嚴嵩面和心不和的人物。
吏部主官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與調動,事關眾官之前途,權利頗大。吏部侍郎雖受尚書節製,但也是個大權在握、說一不二的主兒。
吏部的官員每年在接見庶官時,一般不多說話,這似乎是多年以來的一個慣例。但自從徐階做了吏部侍郎後,見到下面來的官吏時,總是尋常問短,又是民情之苦,又是吏治之情,事無巨細。
如此一來各級官吏大多願與他交往,同時他知人善任,能將謹慎、忠厚之人如實推薦,此舉令他在朝中頗受讚譽。
平日裡這徐階對嚴氏父子倒也不錯,他甚至將自己袁女嫁給嚴嵩之袁,但此舉並不意味著他會真心依附於嚴氏,由此才有人看出二人面和心不和之意。
嚴嵩之子嚴世蕃十分霸道,多次對他無理,但徐階卻能忍氣吞聲,如此一來,二人的關系才能得以緩和。
而嚴嵩身為內閣首輔,又有武英殿大學士、太師之銜,正是得勢之時。不過,少數名眼之人還是能看出來:徐階與他之間遲早會水火不容,眼下的屈從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罷了。
戶部侍郎聽徐階如此一說,立刻便繼續道:“這正是我要說的,戶部早已奉旨撥放了賑災之糧,可為何到災民手裡,糧食卻不見了?這恐怕就不是我戶部的事了”。
一句話將戶部的責任推的乾乾淨淨,但此話另有所指,徐階便不再說什麽,只等嚴嵩發話。
片刻之後,一直未開口的嚴嵩終於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道:“那如你戶部所說,是有人將這朝廷的賑災之糧貪墨了?那刑部呢?三法司怎麽說?”。
這時,刑部的黃侍郎立刻上前道:“回閣老的話,一直以來,刑部、禦史台都有專人監管此事,若是真有人對賑災之糧動了手腳,我們不可能不知道啊?”。
徐階再未言語,他心中卻和明鏡似的:此事連傻子都能看的出來,定是那山西當地官吏與刑部有人勾結,每次賑災、修河道、運私鹽,豈會是一人所為?若是這些人中有嚴氏一派,就看你嚴嵩怎麽說了?
一向老奸巨猾的嚴嵩自然也能想到這一層,徐階無非是想借此事揪出幾個人來,而最好這些人就是嚴氏一派的。不管是旁敲側擊也好,還是剪掉羽翼也罷,無非也就是拋磚引玉、投鼠忌器而已。
至此,嚴嵩便笑而不語,誰知他的兒子嚴士蕃卻開口道:“既是如此,那就請刑部徹查此事,無論京官,還是山西當地官吏,一旦查出確有貪墨之事,直接法辦便是,賑災事關重大,絕不能含糊”。
這嚴士蕃長的又矮又肥,說起話來不慌不忙,與他老爹又高又瘦、高聲尖音之態全然不同。
不過此人異常機靈、通曉時務、精通國典,尤其頗擅揣摩別人心思,其鑽營、奉迎的本事確實非常人可比。
只是他的心思卻不僅僅在這朝堂之上,那搜刮斂財之術更是爐火純青,所收賄金不計其數,名下產業更是數不勝數,說富可敵國一點都誇張。
這個連入仕都是沾了其父之光的工部侍郎,連科舉都未參加過,如今在這裡大談懲治貪墨官吏,正是莫大的諷刺。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紛紛點頭,就連聰明絕頂的袁若筠之父袁煒也無話可說:人家都說要徹查此事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只是這聲勢浩大的嚴查,恐怕也就是揪出一堆蝦兵蟹將罷了。
身為“閣老”之尊的嚴嵩見此景,不由臉上微微一笑:“若各位再無其他異議,此事就這麽辦,票擬後便等聖裁吧”。
……
午後,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日頭剛剛偏西一點,恰有一層薄雲遮住,熱氣便緩解許多,閑來無事的人們便各自上街,開始忙起自己的事。
一條僻靜的巷子裡,一名中年男子緩緩走來,四下張望一番便在一處小院大門前駐足而立,輕輕拉起門環連敲幾下。
此人中等個頭,長得清清瘦瘦、眉疏須稀,臉上坑坑窪窪,一口黃牙參差不齊。這模樣確實有些上不了台面,不過誰也想不到,他還是個吃俸的人。
此人也姓袁,名叫袁斯,小名袁大頭,平日大家直呼小名,估計連自己都忘了本名了。
取名大頭,據說是因兒時,這袁斯的頭長的又大又圓,後來得了場怪病,不知何故便越長越瘦,就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這袁大頭的正經身份是刑部的一個牢頭,只是此刻他來這裡不為別的,隻為聽聽那最動人的聲音投擲骰子之音。
“來啦,來啦”,片刻之後,只聽院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之後便將大門打開:“袁頭兒來了?快,弟兄們都在裡邊呢,就等你了”。
“押定離手,押定離手,開啦……”,院中一間小屋內,幾個男子正光著膀子圍在一隻瓷碗前,眼睛直溜溜的盯著那旋轉不停的骰子。
片刻之後便是笑聲、罵聲、歎氣聲,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的一個緊張場面。
袁大頭看著屋內烏煙瘴氣,他卻絲毫不嫌棄,抓起桌上的一隻大碗,從缸裡舀出一碗涼水來,脖子一仰便下了半肚。
“袁頭兒,今兒個是怎麽個玩法?”,一個又黑又胖的漢子笑道:“可不能打白條啊,街鄰街坊的,平日裡弟兄們處的不錯,可這賭場無父子……”。
小黑胖的話還未講完,卻見袁大頭將水碗一把扔到桌上,碗中所剩之水頓時溢到桌上,他也不予理會,張嘴便道:“放你娘的臭屁,老子什麽時候打白條了?”。
眾人睜大了眼睛,只見袁大頭從懷中摸出一塊銀子來:“廢話少說,全押上,老子今天定要翻本”。
“好,袁頭兒這是發財了?”,那黑胖子笑道:“押大押小?押定離手,多押多得嘍……”。
眾人望著袁大頭,只見他猶豫片刻,最後狠下心來:“押大,老子最大,就押大了”。
其人見狀,紛紛也跟著下注,這幾日來,這袁大頭的手氣一直不錯,就當是沾沾手氣了。
那小黑胖笑道:“好,袁大哥最大,那裡都大,嘻嘻……”。
一陣刺耳的骰子與瓷碗撞擊聲之後,眾人的眼光細細的盯著那隻又黑又髒的瓷碗,如同等待揭榜的學子一般。
只見那小黑胖尖叫道:“四五六,大……”。
看來今兒個手氣真不錯,第一把就贏,想著又能大撈一把的袁大頭立刻來了興致,都是經常一款聚賭的老熟人,他也乾脆光起膀子投入其中。
俗話說,這十賭九輸,可偏偏好賭之人不信這個理兒,越贏越想多贏,越輸越想翻本,就是不會罷休。
這不?剛剛連贏幾把的袁大頭的手氣立刻敗了下來。
不大會的功夫,除了將那之前所贏之銀全部輸掉外,就連隨身僅帶的銀子也給輸掉了。
“袁頭兒,銀子都輸光了,要不今兒個就到這兒吧?”,那小黑胖放下瓷碗,動動脖子、扭扭腰,這擲骰子也是個挺累人的活兒。
賭意正濃的袁大頭那裡肯善罷甘休:“不行,繼續賭,老子有東西”,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猶豫半天,幾次欲收回,卻最終還是放到桌上。
想必此物對他還是頗為重要。
“原來是塊玉石啊,可這??”,小黑胖為難道:“俗話說黃金有價、玉無價,弟兄們也不懂這玩意啊,不過看這品相還不錯,就按五兩銀子折算,如何?”。
袁大頭一聽此話,氣不打一處來,臉上立刻冒起青筋:“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沒見過銀子是不是?看好了,這可是羊脂玉,光是裝玉的盒子都不止五兩”。
眾人立刻紛紛湊上前來一睹真容,卻見袁大頭立刻將玉攥在手裡,只露出一半:“看好了,袁家祖傳,租傳的,最少可抵一百兩”。
“嗨,啊?”,眾人一陣唏噓聲,而後紛紛搖頭散開,嘴裡念叨:“你這是明搶啊,不玩了,不玩了……”。
袁大頭見狀急忙將此玉收起,心中似乎倒有幾分欣慰來:“不識貨的東西,不賭也好,要是真賭輸了,真會心疼死的”。他緩緩穿好衣衫,將碗中的涼水喝完,便罵罵咧咧的走出院門。
……
來到街上,袁大頭心情糟透了:這個月剛從衙門領的那點銀子都輸光了, 家中那母老虎非吃了我不可,不過上有老母,下有幼兒,確實要吃飯啊,手氣怎麽就這麽背呢?
萬般無奈之下,袁大頭想到一個主意:“何不找家當鋪?將此玉當成現銀?所得之銀交給娘子,就說是從衙門領的,剩下的還可繼續賭,翻本之後再將它贖回來”。
想到這裡,袁大頭的心情立刻好了許多,這一帶他太熟了,前面就是一家當鋪,有些年頭了,想必那掌櫃也是識貨之人,定不會少給他銀子的。
“吆,這不是袁頭兒嗎?今天怎麽這麽悠閑,一個人逛街呢?”,路上迎面一個熟人向他打招呼,袁大頭隻想著銀子的事,這才緩過神來:“哦,今天不當值,隨意走走,走走……”。
“不行,不行”,已到當鋪門口的袁大頭眼睛滴溜溜轉:“此處多熟人,若是讓別人知道好說不好聽,況且當鋪掌櫃也住在附近,萬一說漏了嘴……”。
如此一想,袁大頭便開始轉悠,他心裡想著:離此處遠一點,最好是新開的當鋪,大一點的更好,不然付銀子的時候肯定會摳摳嗖嗖的……
良久之後,那雙焦急的雙腳終於在一家店鋪前停了下來,袁大頭抬頭一看,只見門頭四個大字:若一當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