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變冷,白晝變短、夜晚更加漫長,此乃時節使然。
冬日陽光灑下,鹽課衙門大院中呈現出一副懶洋洋的感覺,如同茶余飯後的小憩,愜意的不行。
前些日子,事關販私鹽和縱火之事算塵埃落定,話題感漸漸減弱,早已沒有了多少新鮮感。
要說最大變化,那便是肖大可:他從庫副使升為庫大使,而與之相對應的便是劉通這個比較幸運的倒霉蛋了。
二人調換了位置,但庫裡的兄弟們還是之前的人馬,平日裡經常在一起,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對他們而言,誰當這個庫大使、副使的,著實沒有什麽大的變化。
肖大可有能力、有資歷,眾人服他,這沒的說。劉通本就打算做個普通衙役就行,沒想到被仲大人提拔為庫副使,高興還來不及呢,也不會掣肘與肖大可,二人相處的很是融洽。
至少,在目前來說是如此,日後就難說了。
人,本就會隨著年紀、地位及自身處境的變化而變化,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說的就是這個禮兒。
“感謝仲大人,仲大人的大恩大德、終生難忘……”。
這是肖大可和劉通共同發自肺腑之言,尤其劉通,對仲大人的欽佩、感激之情,因此次變故之後陡增。
劉通暗暗慶幸:多虧沒有將賭注壓在王核一人身上,否則,此刻不知要哭多少次了?
與此同時,他也看明白一個道理:於情,王核遠沒有仲大人的氣量與胸懷。於理,這位同提舉王大人,根本就不是仲大人的對手。
從此之後,劉通也開始調整自己的思路:一心一意跟著仲大人乾,至於王核那裡嘛,就是表面應付一下而已。
就拿這次來說,即便劉通被開刀問斬了,王核也不會挺身而出的。他能做的,頂多就是幾句話而已。
跟著這樣的人乾,只求自己多福吧,誰傻呢?是不是……
同提舉王核鋒芒收斂不少,見人便是一副笑臉,而副提舉薑軍和吏目蔡一書,終於可抬頭挺胸做回自己本職。
再有庫大使肖大可的遊刃有余,鹽課衙門大多人終於各安其職了。
一等衙役的評比、優秀灶戶的評比,務必還要繼續,他們才是真正具體執行計劃之人,千萬馬虎不得。
鹽課提舉司這輛大車步入正軌,仲逸這位提舉大人卻病了。而且聽說,病的還不輕。
這事,還得從幾天前說起。
又是起死回生的耿達,又是半夜縱火的案子,仲大人忙裡忙外的,一個文官出生的翰林,身子骨肯定是吃不消了,生場病也不是什麽怪事。
還有一種說法,一般是當地年長者的經驗之談:這是仲大人水土不服所致,身體不適很正常,只是需要調理一段時日便好了。
他們說的頭頭是道:這水土不服呀,並非今日來這裡,明日就飯菜難入口、睡不好吃不好,再什麽頭痛發熱的。它也有可能是一個慢慢的過程,比如說一月、兩月的……
好吧,仲大人就是這樣的情形:他身在鹽課衙門,飯菜自然是乾淨新鮮了,但畢竟京城與這裡的水土不同,身體的適應,也要個過程。
那麽為何仲夫人,還有我就沒事呢?。
程默聽到這樣的說法後,便向當地的老人請教:“我怎麽就沒有水土不服呢?”。
那老人笑言:“郎中之言是對眾人,但人人各異,並非一一奏效,正如大多人喝涼水會腹痛,但有的人就是越喝越歡大多人冷熱交加會的風寒,但有的就是相安無事,不能一慨而論……”。
末了,那老頭笑道:“你呀,皮糙肉厚,哪裡有仲大人金貴?人家可是翰林侍讀學士出身啊……”。
當著這麽多衙役的面,被老頭如此說落一番,程默也並不生氣,反而樂呵呵的向老者說道:“老伯,你倒是像個郎中,又有幾分算命先生的感覺”。
這麽一說,他又配合著拿出一個大錢,哈哈笑道:“說得我都要給你付錢了,哈哈哈……”。
別人可以說自己的不是,但絕不能說仲大人的不是,這是程默的基本底線,否則,那便不幹了。
話已至此,程默竟將那枚大錢果真塞到老頭手中:“請老伯給指點指點,我們當如何做,仲大人的病才能好的快一點?”。
老頭謝絕錢財,鄭重其事的說了一句:“無須太在意:飲食要規律、清淡為主,在家多休息,少與外人接觸……不日便會痊愈”。
“給錢幹什麽?真當我是算命的?江湖郎中?仲大人雷厲風行、敢作敢為,我們都希望他早點康復”,老者這麽一說,圍觀的人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啊呀……”。
程默拍拍他的腦袋,簡直佩服的不行。
這小子,他原本是打算上街去請個郎中抓個藥什麽的,沒想到在衙門口見到了這個老頭兒,正是太幸運了。
“兄弟們,你們都記住了嗎?這幾天沒事不要打攪仲大人,自己多動點腦子,什麽事兒都懶得琢磨,就等著仲大人決定,看看,是不是累壞了?”。
見老頭滿意離去的背影,程默向圍上來的衙役吩咐道:“還有,沒事的時候,不要瞎嘀咕。多用用功,下月的一等衙役評比,就快開始了……”。
這麽一說,衙役們立刻開始忙活起來,還有人不忘向程默說一句:“程大哥,我上次剛好評上,這次自然是要更加努力,也請程大哥能向仲大人說句話……”。
程默擺擺手,緩緩向裡院走去:“滾一邊去,還得要靠你自己……”。
大約一個時辰後,還是有郎中來到鹽課衙門,為仲逸把脈、看病。之後,程默也按照他開的方子,上街去抓了幾副藥回來。
很快,仲大人在家養病的消息便傳了開來。
不過,大多人都只是說說而已。
畢竟,只是個水土不服嘛,過不了幾日,就會痊愈的。大家該幹啥就幹啥吧,日子得要繼續過啊……
數日後,天空陰雲泛起,地面冷風襲來,不大會兒的功夫,天空竟飄起零星雪花,還未來得及落地,便隨風再次而起、雪飛風舞。
但凡這種精致,呆在屋內自是沒有在院外好玩兒,在城中那便沒有在城外有意思了。
雪不大,此處自不比漠北、東北,甚至於北直隸。雪花很難在地面存留多少時間,不大會兒的功夫,便化的差不多了。
這個季節的農戶人家最是清閑,不用忙於春播夏收,才結束的秋收,正是冬藏之時。
屋中炭火燒的正旺,幾人圍桌而坐,或說笑幾句、或小酌一番,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若實在閑來無事,倒可躺著呼呼大睡一覺,何等的愜意?
午後,風小了許多,雪也漸漸停了,不少莊戶人家的大門紛紛打開,孩童們從屋中走出來,他們穿著厚厚的衣褲,連同一個大大的帽子,大人們將他們裹得嚴嚴實實,這才放心出門。
地上存留的雪花不多,孩子們三五成群結伴玩耍,也不會走的太遠,都在自家院牆周圍,抬眼望去,還能看到不遠處的大門。
路上行人不多,偶有三三兩兩的人影,那也是熟悉的村民,無非是到鄰家串門之類。
一個人無聊,幾個無聊的人湊在一起,就會變得熱鬧許多。
這些人都是臉熟的,孩子們不會多看一眼,偶有大人們向他們打聲招呼,他們也就習慣性的回復一句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孩子們都不由自主的停下手中的活兒,紛紛將目光投向山坡下的那塊空地上、地上的兩匹馬、兩個人。
“走,我們去看看……”。
看了一會,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男孩,對其他孩子說了這麽一句,大家都朝空地上走去。
“這馬兒真漂亮……還有,這兩個人,也不是我們村的吧?”,孩子來到一棵大樹下,開始說笑起來。
程默將馬兒拴到樹下,不由的跺跺雙腳,再搓搓雙手,有些乾冷的樣子。
他望著天空,不由的歎了一聲:這算什麽?想當年,我隨仲大人一起去漠北時,那是何等的天氣?
如今這裡,簡直就是享福了。
望著仲逸沿坡而上,之後進了一戶中等人家的院落,程默知道自己恐怕還得要在這兒呆一會才行。
“孩子們過來,哥哥這裡有好吃的……”。
閑來無事,程默向樹下的孩子們打聲招呼,順便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袱。
果真有好吃的。
孩子們並未立刻上前,只是在那裡怯怯的看著:好吃的是真的,但眼前這位大哥哥他們不認識,這也是真的。
“難道你們不信嗎?哥哥自己可以吃……”。
程默自己開始品嘗起來,順便找了棵大樹,坐在樹下的草墊上。
“走,咱們去看看,反正我們家就在上面,喊一聲,我爹娘就能聽見”。
還是那個為首的男孩,他說了這麽一句,之後幾個小孩便一起向程默走去……
風雪已停,天空陰雲褪去,陽光灑下,竟有幾分暖意,與上午的風雪之寒相比,簡直天壤之別。
幾個孩童圍著程默,他們手裡捏著各自的吃食,正聚精會神的聽著這位大哥哥在說書:還是在那晚,那隻小狐狸又去了那間小木屋,進屋後發現,屋是空的……
天氣好轉後,屋內的大人們也紛紛從院子裡出來,他們看到孩子們圍著一個陌生的面孔時,急忙走了下去,準備拉著各自的孩子回家……
不大會兒的功夫,山坡下那塊空地上圍著的人越來越多,程默講的繪聲繪色,人們聽的那是一個津津有味。
不少孩子被爹娘架在脖子上、或摟在懷裡,一邊吃著才給到手裡的吃食,一邊聽著難得一聽的精彩故事。
這王二,可從來都不是可吃虧的主兒,那麽,他今日為何舍得多給小啞巴二兩豆腐呢?。
見人越來越多,程默決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不只是講故事,還得要最大限度調動眾人的胃口。
“俗話說無利不起早,那位要是能猜出王二為何要給小啞巴二兩豆腐,我這裡有賞”。
眾目睽睽之下,程默舉著一塊醬肉道:“算話算話,只要誰能猜出來,這醬肉就歸他了,故事還得繼續啊”。
“哈哈哈……”,眾人一片大笑。
客堂中,仲逸早已被請入座。更為難的是,還有一杯熱茶喝,真是不容易。
這樣的山村,還能喝上這樣的茶,絕對是意外之獲了。
按照之前商議好的,說明來意後,仲逸反倒開始先核實起屋中三人的身份來。
經過一番盤查, 已可以確定:眼前一女兩男,正是耿達的妻兒。
而在這三人當中,年事稍高的婦人和年紀尚輕的幼子,似乎不怎麽管事,最後真正拿主意的,應該是耿達的長子。
這一點,倒是與耿達之前說的完全吻合。
“仲大人,你說的都對,這書信和玉石也確實是家父的”。
聽仲逸講完事發經過後,那三人立刻潸然淚下。
“多謝仲大人”,耿家長子有些哽咽,與其弟一起向仲逸跪拜道。
李時珍的醫術確實高超,所謂起死回生也不假,但耿達自從與眾人見面,最後說了一句:“仲大人,說了這麽多……”之後,他便再也沒有喘過氣來。
這個本該被治罪的鹽商,死的還算體面,他的家人也確實要感謝仲逸一聲。
此外,還有模仿耿達惟妙惟肖、與仲逸附臉的仲夫人,至少在外人看來,耿達臨死前還算做了一件好事招供。
耿家人不在場,這些說法也,只是個說法而已,就這麽過去了。
你們收拾收拾,隨本官去一個地方……一個安全的地方……事不宜遲……。
沉默片刻,仲逸起身繼續道:“這,也是耿達的意思”。
耿家三人立刻上前拜道:“仲大人,我們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