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府別院正廳門前，夏允彝、徐孚遠聽得傅青主三字後，皆是動容，正要答話時，廳內出來一人，朗聲笑道:“傅青主大名如雷貫耳，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呢?”

只見來人四十來歲樣子，面容甚是清朗雋永，頷下三縷長須，身穿湖藍色綢袍，笑容溫雅和煦。

見得此人，夏允彝和徐孚遠都不敢怠慢，一起行禮道:“見過牧齋先生。”原來此人便是此間主人，士林皆稱牧齋先生的錢謙益。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老人。明末清初詩壇的盟主之一，蘇州府常熟縣鹿苑奚浦人。明史說他“至啟、禎時，準北宋之矩矱“。

錢謙益是東林黨的領袖之一，明萬歷三十八年探花，官至禮部侍郎，因與溫體仁爭權失敗而被革職。明亡後，馬士英、阮大铖在南京擁立福王，建立南明弘光政權，錢謙益依附之，為禮部尚書。後降清，擔任了六個月的滿清禮部侍郎。其後曾被逮捕下獄過一次，幸得當時妻子柳如是陳情，方才得脫性命。而後曾暗中反清複明，但老無所為。

這張臉柳如是看過很多次了，關於錢謙益的事跡，她隻記住了三件，臨老入花叢，殉國嫌水冷，剃發仕滿清。有這三件事，就足夠讓柳如是對這人萬分厭惡。若非今歲錢謙益曾在推廣甘薯、土豆之事上幫過大忙，柳如是才不肯來這錢府別院呢。

見夏允彝和徐孚遠都行了禮，柳如是也不好當眾無禮，心頭雖惱恨錢謙益打斷自己的話頭，但也勉強萬福行了一禮。

錢謙益見得柳如是後，面色雖然不變，但眼神中滿是關切，“聞得柳姑娘到來，心下甚喜，特來迎接。”

夏允彝和徐孚遠聞言均是眉頭一皺，這錢謙益向來自命清高，一般俗人見他一面都難，想不到今日居然親自到門口來迎接柳如是?

“牧齋先生抬愛，小女子惶恐。”柳如是團扇遮面微微一笑說道:“小女子一介煙花女流，先生如此，就不怕士林非議?”適才她本想借著話頭，勸說夏允彝、徐孚遠等人投效鄭衝帳下，但眼下錢謙益來了，這個話題倒也不便再說，只能稍後再找機會說了。

錢謙益搖頭道:“今歲甘薯、土豆大收，全賴柳姑娘當初推廣種植。今日老夫辦這豐谷詩會筵，也是宣揚姑娘之功，柳姑娘當得在下親迎。”

柳如是聞言，微微一鄂道:“豐谷詩會筵?宣揚小女子之功?”

錢謙益頷首笑道:“正是，甘薯、土豆兩物在江南推廣，畝產皆在千斤以上，更有些地方甚至畝產三千斤的都有。向來民以食為天，柳姑娘能推廣此糧種惠及萬民，功勞自然不小。”

柳如是搖搖頭道:“先生此言差矣，小女子推廣甘薯、土豆乃是附會徐閣老之倡議，糧種得自福建鄭氏，實在不敢居功。”

這錢謙益出來迎客，正廳廊下便聚集了不少賓客觀望，看看到底什麽人值得錢謙益親自出來相迎，不想卻是來迎柳如是的。雖然柳如是詩才琴音聞名遐邇，但終歸是個煙花姬女，堂堂一介大儒如此相迎，的確有失身份。

“呵呵，這牧齋先生為博紅顏一笑，不惜搞了這麽大陣仗。可惜啊，這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一番布置都得無所用。”陳子龍身旁，一位錦衣秀士淡淡笑著低聲道，陳子龍聽在耳中，臉上不由自主的微微一松，這幾句話似乎說出了他的心聲一般。

見柳如是如此不領情，錢謙益微感尷尬，但還是笑著說道:“柳姑娘過謙了，徐閣老乃國士，憂國憂民並非一天兩天，而姑娘乃一介女流，所為之事著實令我等須眉男子汗顏，

當得功在千秋這句評語。”頓了頓，錢謙益也不再給柳如是回懟的機會，接著說道:“還請柳姑娘入內奉茶，稍後赴詩會筵席。”柳如是輕輕一笑，也不再懟這老色鬼，當下大大方方微微欠身後，便隨錢謙益入內，夏允彝、徐孚遠隨後而進。

到了正廳內少時奉茶後，賓客已經到得差不多，錢謙益便親引一眾賓客來到隔壁偏院。

這偏院頗大，一片亭台樓閣之前有一處極大的空地，其上放滿了豐收的甘薯、土豆，共有百來筐，都是精挑細選了飽滿個大的在內，還都洗得乾淨，有用紅綢布在每個筐上扎了披紅，筐前貼了紅紙，上面皆大書一個豐字。

“諸位請看，這便是在下幾畝薄田內種下的甘薯、土豆，今歲得如此豐收，足見這兩種糧食實在是高產之物。”錢謙益洋洋得意的介紹著，柳如是暗暗皺眉，這老色鬼為了討好自己，真是下了血本啊。

聽錢謙益吹捧了兩種糧食的高產之後，話鋒一轉，錢謙益又讚揚起徐光啟和柳如是的功勞，也算是剛才柳如是提醒過，錢謙益才抬出徐光啟來一並誇讚，否則他還真打算隻誇讚柳如是一人。

不過此舉倒也讓許多還沒種過甘薯和土豆的人頗為心動，他們也不知錢謙益到底種了幾畝薄田，但聽他吹噓，似乎這兩種作物還真是高產。

江南士林，耕讀為本。耕田自然是佃農之事，但關系到家產豐厚關系，家中有田產的讀書人自然都希望能得豐收。有了糧食，家產豐厚了，便能安心讀書，風花雪月，考取個功名後，便繼續能免稅。這便是耕讀為本的精確含義，所為晴耕雨讀乃是古代讀書人自己的文飾，真正的書香門第是不會跑去和農民們一起種地的。

錢謙益家中良田不少，他這趟還真是隻種了幾畝薄田，一共也就九畝田地，而且都不是上等良田。當初應承柳如是，答應家中種植甘薯、土豆，也只是為了博美人一笑。不想今歲豐收後，這九畝薄田還真得了大豐收，每畝甘薯一千六百斤，每畝土豆一千八百斤，著實令錢謙益有些意外。

見得佳人推薦之物豐收，又想借機一親芳澤，於是錢謙益煞費苦心的搞了這個豐谷詩會筵，廣邀南京左近耕讀世家前來。一則討好美人，誇讚她的功績，二則這兩種作物也的確是惠民的好東西，可以推廣一下，也替自己掙點名聲，三則結交一下南京的耕讀世家。

錢謙益當下命自家管事現身說法，將甘薯、土豆的習性介紹了一番後，又笑著說道:“這兩種作物不但高產，而且吃起來也頗為香甜，而且吃法也種類繁多。”

當下錢謙益拍拍手，便來了數十名廚子小廝，分頭開始料理起紅綢筐裡的甘薯和土豆。

“這甘薯、土豆煎炒煮炸後均可食用，可入主食，也可為菜肴，還可做點心。”錢謙益也不勝其煩的詳細介紹起吃法來，最後道:“以上這許多吃法皆是柳姑娘所想，民乃國本，而民又以食為天，柳姑娘為了惠民利國，當真是費勁了心力，錢某萬分佩服。”

說罷錢謙益朝柳如是當眾長長一揖到底，慌得柳如是急忙還禮。眾人見錢謙益如此拔高柳如是名聲，不由得竊竊私語起來。

“牧齋先生何故如此費盡心思拔高柳姑娘名頭?”

“呵呵，讓我說啊，牧齋先生這是動了納妾的念頭，想迎娶柳姑娘過門。但這柳姑娘再有才情，終歸是名姬身份，想必牧齋先生這般費心心思，是想讓柳姑娘名聲好聽一些，將來他納妾也少些物議。”

“原來如此，真是情深一片。”

陳子龍聽得這些竊竊私語，臉上黑得如鍋底一般。

“這些食物要做好，尚需一段時光，趁此良機，不若便請諸位以甘薯、土豆或豐年為題，大家作詩助興如何?”吹捧完之後，錢謙益便提議作詩相賀，倒也附和文人雅士的舉動，這些人沒事都會傷春悲秋的作詩一兩首，何況此時有美人、美食當前?

當下一應所謂的才子們紛紛作詩，皆是讚美柳如是心懷百姓的善心，又或是評價甘薯土豆的，又或是讚美今歲豐收的，總之詩詞不少，但良莠不齊。

柳如是在南京雖然靠著抄納蘭詩詞博得了秦淮詩情第一的美譽，她那樣是為了提高知名度，但說到底，柳如是很不喜歡參加這種詩會。詩詞聽多了，矯情太過，也挺倒胃口的。

到最後錢謙益也做了兩首詩，還親筆書題後，轉贈給了柳如是，柳如是隻得勉強笑納。

“柳姑娘號稱秦淮第一才女，今趟也不可免俗，不若作詩一首如何?”錢謙益開口求詩，眾人皆是一起起哄。

柳如是也是無可奈何，她最討厭這種起哄要挾的事，但礙於臉面也不好發作。當下起身來凝思片刻後，偶然想到當年看過的一首詩，略改動幾個字後，便提筆寫了下來。

“舊年舶來無人問，今日倒成席上餐。人情顛倒物不顛，自有實情在心間。羞為王侯桌上宴，樂充粗糧濟民難。 若是身價早些貴，今生不怨埋沙鹼。”

最後詩題《薯豆怨》三字，收筆後，交與錢謙益。錢謙益看了之後，臉色微紅，但還是坦然念了出來。眾人聽了之後，都沉默了片刻。

“好詩。”第一個叫好的卻是陳子龍，跟著眾人也紛紛叫好起來。這首詩柳如是著實不給錢謙益面子，頗有譏諷之意，陳子龍倒是樂得所見。

錢謙益乾笑兩聲，也讚揚了幾句，他涵養功夫甚好，便裝作無事一般。也虧他臉皮厚，不然豈會有殉國嫌水冷這般驚人之語出來?

一通詩會鬧騰後，甘薯、土豆做好的主食、菜肴都上了桌來，錢謙益便邀請眾人赴宴。這一頓著實清苦，沒什麽太多葷腥，洋芋燜飯是主食，油炸土豆片、土豆泥、土豆湯、炸甘薯、烤甘薯等等都是素食菜肴。

然後，眾人一開始吃得覺得新鮮，到後來也覺得還是沒有吃肉香。但柳如是卻是很喜歡，多吃甘薯還抗癌呢。

散席之後，錢謙益陸續送走賓客，柳如是也打算起身告辭時，錢謙益卻道:“柳姑娘留步，請內廳稍等，有話單獨說。”當下不容分說，便讓侍女請柳如是入內廳等候。

柳如是本打算勸說夏允彝、徐孚遠等人以傅青山為榜樣，投效鄭衝麾下，不想被錢謙益一頓鬧騰，都沒機會單獨和他們說話。隻得先應下錢謙益，來到陳子龍面前低聲道:“稍晚請先生連同夏先生、徐先生幾位在畫舫雅閣相會，不見不散。”

陳子龍聽了之後，精神一震，連忙應了下來，看著佳人的倩影消失在內廳門簾後，心頭悵然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