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水鄉,千裡赤地經過一番大雨的潤澤之後,又煥發出它原本的俊秀神姿,山河秀麗。一眼望去,山水皆是一片綠,渾然一體,仿佛一塊天生的翡翠。
在這一片綠意之中,千帆隱隱,舟艦重重,水霧迷蒙之中,萬裡長風須臾而至。乘著這快風,江面之上船隻往來,匆匆忙忙,數不清的糧草物資和士卒被運送到水上大營。
這是一場水戰,荊襄水軍在此戰中已經初露崢嶸,憑借風力和水力,利用箭矢將袁術的大軍打得節節敗退,後者遇見劉表的水軍只能退避三舍。大雨過後,水漫山野,水道密密麻麻,首尾相連,袁術這一退就是近百裡。
這一仗,徹底捧紅了荊襄的水軍大將蔡瑁。他身後有整個荊襄世家的支持,費盡心力打造出這些巨艦,若是不能給他們一個交代,不僅是蔡瑁,連劉表也會在這場大戰之中失去荊襄人士的支持。
慶幸的是,這一場戰爭的結果,並沒有讓這些世家失望。不僅是他們,還有一群同樣的世家也為此大勝手舞足蹈。
江面上,荊襄水軍擁有十余艘巨艦,其中最大的一艘屬於如今的荊襄之主劉表。這艘艦船沒有多少攻擊力,實際上它只是一座象征,象征著劉表對於荊襄之地的控制,真正負責作戰的乃是剩余的十余艘巨艦還有他們周圍的小舟。
在十余艘稍小一號的戰船之中,有一艘戰船最不起眼,但是卻控制著整場戰爭的走向。在這艘船上,便坐著這十萬水軍的實際掌控者蔡瑁。
這也是一艘象征意義大於實際作用的艦船。不同於外表的平凡,這艘戰船在內部極盡奢華。
所用所食無一不精,伺候的侍婢也是嬌俏可人,盡得江水靈氣。如此奢華的布置,招待的客人自然也不是庸俗之輩。
蔡瑁坐在主位上親自作陪,四下裡歌舞不絕,兩側坐著的數十人正在飲酒作樂,只不過每人臉上都或多或少地帶著一絲煩悶。他們便是從汝南逃走的世家流亡者,來此拜見劉表,卻是從來沒有得到召見。袁術戰敗的消息傳來之後,他們彈冠相慶,似乎已經預見他們回到汝南的場景了。還沒等他們將這個驚喜消化,便傳來劉表請他們赴宴的消息。
結果,劉表依然沒有出現,接待他們的劉表的妻弟,荊襄水軍大將蔡瑁。
樓船之中,歌舞靡靡,帶著一股浮華之氣。此音此舞於士氣不利,但是,身為主公的劉表卻是從來沒有呵斥過。即便是有人進諫,也只是呵呵一笑看著樓船的方向不言不語。
船艙之內,歌舞謝幕,樂師歌姬退出,大廳之內瞬間空了起來。
“哈哈!諸位,且飲酒取樂!為這偽帝袁術之敗而賀!”蔡瑁舉起酒樽,在場的眾多流亡者方才從荊襄的美姬妙音中回神,紛紛舉杯稱賀。
“吾等多謝將軍!”
“多虧劉公出兵,才能讓袁術這反賊困於死地,我等流亡之人,這才能看到回鄉的希望啊!”
“劉公乃是我等的恩人啊!”
流亡者們的馬屁是一籮筐跟著一籮筐,上首的蔡瑁樂得眉眼間都是笑意。不過,他可沒有忘記自己這些日子好吃好喝招待這些人的本意。
蔡家本是荊襄大族,對於這些世家的嘴臉當然清楚。如今寄人籬下當然是萬事萬好,他日若是重回故裡,那可就不好說了。
“諸位!”蔡瑁笑呵呵放下酒樽,伸手拭去嘴角殘余的酒漬,臉上帶著溫和的笑。
他乃是世家出身,待人接物講究與人為善,潤物無聲,未開口便帶著一股天然的親和力。這也是為何劉表讓他來做這中間人。
“如今袁術賊子勢弱,已經轉攻為守,我等急切之間不能拿下。但是大軍駐扎在此,一日之間耗費良多,如今即便是主公以荊襄之力也難以供養。諸位既然想要借力回汝南,何不各出資財貨物,襄助主公擊敗袁術呢?
只要諸位願意慷慨解囊,我主可以承諾,破汝南之後,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各家田地宅邸皆以地契為憑,發還各家!”
蔡瑁笑呵呵說完,便低頭飲酒,也不去看這些流亡者,任由他們在宴席之上互相使眼色。
這些流亡者雖然也是拖家帶口離開汝南,但是,他們卻不像小門小戶一般孑然一身,個個都帶著海量的財富。袁公路殺雞取卵,所得不過是九牛一毛,真正的巨富這些人都留著呢!
在座的眾多流亡者相互看了一眼,這麽多天的等待,今天終於要有結果了。但是,這麽多人不能一個個與蔡瑁對話,必須要有一個領頭羊,想到這裡,他們齊齊將目光看向座中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夫子邱顏。此人乃是汝南大儒,經義大家,乃是海內稱譽的名士。
此人預知汝南之禍,在袁術還未歸來之時便帶領家族大部分財產離開,留在汝南的不過是一個空殼子。
邱顏方才在酒席之間喝得醉醺醺的,臉色帶著一抹紅暈,被眾人推舉之後,眼角迷蒙著看向上首的如玉公子,拱拱手道:“這位便是荊襄蔡家的麒麟兒嗎?”
聞言,蔡瑁立即收起輕視之心,上前行禮道:“末學後進蔡瑁,見過德祖公!吾不敢當麒麟之譽,不過是為朝廷一走狗惡犬而已!袁術篡逆,我主本為大漢宗室,自然不能坐視不理,這才起兵收拾這舊山河!擊敗袁術,還要靠主公聖明,將士用命。”
蔡瑁不著痕跡地將功勞推到了劉表身上,同時也表明,你看,這不是我要向你們要錢,而是劉表這個荊襄之主沒錢打仗了。
一頭白發的邱顏沉吟半晌,也知道這一次流亡者們免不得出血,心中微微一歎,說道:“老夫今年六十又一,不知還有幾許年頭可活。老之將至,卻又遭此橫禍,被惡人逼得背井離鄉,棄祖宗墳塋於不顧,實乃愧對祖宗。
吾來荊襄之時,便囑托過家人,若是老夫去世,不可葬在他鄉,務必要將老夫棺槨抬往汝南。當時汝南乃是交戰之地,我便囑咐道,為子孫安危計,棺槨不必葬入祖墳,只要踏入汝南地界,吾棺槨停在何處,何處便可安葬吾軀。”
這一番話語說完,座中已是涕泣連連。他們是流亡者,他們是世家士族,但是他們也是最有鄉土情誼的一群人。落葉歸根,幾乎是鐫刻在每一個世家血液裡的東西。
邱顏老頭這番話,觸動了每一個流亡者的痛點。
“德祖公!我等願出資財,錢財本是身外之物,若是任由祖宗陵寢遭人踐踏,我等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父祖?”
“吾願捐出一半家產,只求將軍能率軍奪回汝南,讓我等飄蓬之人葉落歸根!”
“吾亦願捐出一半家產,只求死前再看一眼家鄉的稻花!”
不一會兒,船中大半世家都願出錢出物,供應大軍所需。
邱顏將人扯布絹七尺,寫明眾世家一一捐出錢財物資多少字樣。寫了一半,這才發現原來還剩一半的空間沒有填滿,老家夥潑墨揮毫,又臨場作賦一篇,頓時博得在場眾人的叫好。
這卷萬民書一樣的東西被邱顏鄭重卷起,然後放到蔡瑁的手中,眼中帶著期盼和希望,“將軍!吾數十家士族的身家便放在你手中了,還望將軍能夠旗開得勝,為我等踏平回鄉之路!”
接過這布帛,蔡瑁心中滿滿的都是佩服:“德祖公請放心!德珪定然不會讓諸位流離故土,有了諸位的襄助,最多只要二十日,吾等定然打退袁術,回到汝南!”
“我等多謝將軍!”
眾多流亡者紛紛施禮,心中也沒了繼續享樂的情趣,各自告辭之後便離開了這艘戰船。
等到眾人全都離開之後,此地便只剩下蔡瑁和邱顏兩人。
一陣腳步聲響起,一個宮裝美婦從屏風之後走出,朝著立在一旁的邱顏大禮參拜:“弟子拜謝先生!”
“呵呵!夫人請起!”邱顏坦然受了一禮,看著面前的蔡夫人連連點頭:“想不到當年的小女娃,如今也已嫁為人婦,劉景升福氣不小啊!”
蔡夫人聞言斂衽一禮,蓮口輕開:“能遇景升,也是小女的福氣!”
“哈哈!哈哈!好了!你們一家的事情我就不饞和了,這件事情也已經辦完了。你告訴劉景升,若是不能擊敗袁術,收回汝南,我就坐到他的牧守府中不走了!”
“若真能請動先生,那便是景升之福了!”蔡夫人眉眼都笑了。
“罷了!罷了!這麽多年過去,你的嘴還是那麽甜!老夫受不了這罪,這就去了!”說罷,不顧蔡夫人的再三挽留,便直接離去了。
等到送走邱顏,蔡夫人和蔡瑁兩人轉身回艙。
“阿姐!主公被朝廷命為九州巡使,巡視各州各群,催收稅賦,如今府中財物都堆成山了,根本不缺什麽資財,為何還要向這群人低聲下氣地求財?”蔡瑁心中一直疑惑,只不過到了此時才問出來。
蔡夫人白了自家這個傻弟弟一眼,不由得說道:“你怎麽不明白呢?那些財物再多,也是自己的。這些汝南士族的財物再少,也是人家的!”
“阿姐!你這越說,弟弟怎麽就越糊塗啊?”
“我看你是兵法謀略看多了,這點淺顯的東西都看不出來。此次征戰,若是隻我們一家出力,便是我一家之事。如今眾人皆出力,那便是眾人之事。這次向他們取的不是財物,而是人望!”蔡夫人眼中精光閃閃,那是一種叫作野心的火焰。
教訓完弟弟,蔡夫人便回到劉表的船上,見到了正在揮毫練字的劉表。
看到後者神思凝聚,眉頭帶著一絲絲的憂鬱,蔡夫人的整個心都融化了,雙眼朦朧地看著自己俊毅瀟灑的夫君。
“事情都辦完了?”
放下筆,劉表抬起頭來看著蔡夫人,後者低低笑著,也不言語。但是,劉表卻是已經知道事情必然是成了。
攬過蔡夫人,後者小鳥依人地靠在劉表身旁,低頭看著案幾上的字,美目閃過一絲光彩。
在烏黑的案幾上,鋪著一張雪白的紙,上面寫著威風凜凜的一個“王”字。
劉表意氣風發地指著此字,語氣之中帶著一股衝天豪氣:“三橫者,天地人三才也。古今能夠參透天地人者,可稱王!”
轟轟!
轟轟!
艦船外面,無數士卒仿佛是和劉表呼應似的,紛紛大聲呼喊,江面之上,頓時千帆齊舞,萬人競渡。
蔡夫人依靠在劉表身旁,仿佛置身雲端,低低呼喚一聲:“夫君!你就是我的君王!”
“哈哈!”在一陣大笑聲中,劉表抱著蔡夫人回到內室之中,隨後便傳來一陣令人羞紅的聲音。
船外,將士廝殺正烈,船艦攪動江水,水波翻轉,浪聲陣陣。
袁術的大軍又被殺退一陣,退後三十裡,無數士卒被合圍之後繳械投降。
如此,荊襄士卒依靠水道,穩扎穩打,一步步驅趕袁術退後。
如此三日之後,袁術終於退無可退。
因為,唐粥率領的大軍到了,除去留守汝南的人馬,此次跟隨唐粥出征的人馬足有四十萬。
袁術大軍被夾在中間,前有狼後有虎,乃是真的進退不得了。
當日,唐粥便命人前去喊話,讓袁術到陣前答話。
一片旌旗招展之中,唐粥帶著眾多諸侯,袁術帶著一群手下,雙方就這樣見面了。
“袁公路!當日我等會獵雒陽,共扶漢室,想不到今日卻是敵我分明。人生際遇,當真無常啊!”唐粥大喊一聲,風聲把他的聲音傳到對面的袁術大軍之中,頓時引起一陣騷動。
袁術紅著眼睛,像是有一團火焰在眼神之中燃燒一樣:“你等不用再囉嗦了,事已至此,不過是一戰而已!我與諸位道不同, 沒有什麽好說的。
但是,今日我要問一人一句話!
劉備劉玄德!你出陣來,我要問你一問,為何你要叛我?”
站在諸侯身後絲毫沒有存在感的劉備來到陣前,看著對面的袁術,先是施了一禮,然後才開口說道:“袁公!我從來不曾叛過何人!”
“你為我中郎將,如今卻投降朝廷,難道不是背叛嗎?”袁術扯著嗓子喊道,神情激動。
劉備頓時沉默了,半晌,才繼續說道:“備投袁公,不過是為報昔日救命之恩。至於知遇之情,備也已經報過了,今日之戰,不為私情,隻為國事!”
“哈哈!好一句不為私情,隻為國事!劉備啊劉備!你送來的密信我已經收到了,你勸我去投袁紹,這個計策真是糟透了!袁紹不過袁家一庶子,我袁公路便是死也不會去投靠他的!
好了!今日一見,私情已斷,從此之後,便是生死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