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觀察之下,他又發現山嶽標注了高度,河流標注了寬度,城牆標注了高度和厚度,還有幾個小小的箭頭,從圖外一直延伸到了城門,姬延雖然一時還弄不清楚這些箭頭代表什麽,卻一瞬間就被這副木質的地圖給吸引了,湊到眼前仔細的觀察著,甚至伸出手去撫摸著一道道刻痕。 李桂好久沒有披掛騎馬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還被免去了城防主將之職,所以回家後一直悶悶不樂,已經有日子不見蹤影的老毛病紛至遝來,一下病倒了,連天子專為秦王入洛陽準備的王宴他都沒有參與,這會兒正躺在榻上閉目養神,塌邊一個侍女給他不緊不慢的捶打著大腿。
“稟報大將軍,天子駕到。”
“啊?”李桂驀地睜開眼睛,一個翻身就從榻上爬了起來:“更衣,老夫要拜見天子。”聲音居然中氣十足,讓塌邊的侍女驚訝不已,老將軍這兩天不是奄奄一息的嗎?
當李桂匆匆更衣完畢趕到大廳中時,便看到少年天子正站在牆邊的洛陽城防圖前,聚精會神的觀看著。
“老臣參見我王。”
李桂待要跪下見禮,姬延轉身快步將他扶住:“大將軍免禮。見老將軍身康體健,本王頗為欣慰。”
“我王親臨寒舍,老臣感銘五內啊!”李桂動情的說道。
姬延微笑著誠懇的說道:“對於撤去老將軍城防主將之職,本王深感愧疚啊!還望老將軍不要記恨於孤。”
“雷霆雨露,莫非王恩!老臣怎敢有此心思?”李桂說完又要下跪。
姬延使勁抓住他兩隻胳膊才沒讓他跪下去。“來來來,本王對你這副地圖很感興趣,老將軍給本王講講。”
“地圖?”李桂疑惑的看向姬延所指的地方,恍然大悟道:“我王是說輿圖啊!此為老臣應對本次秦軍東來所製。”
“老將軍居然是製圖高手?”姬延吃驚的看著李桂,感覺非常不可思議,這個粗豪少文的將軍竟然能繪製地圖?
李桂擺手道:“什麽高手,不過是勉力為之罷了。想當年,顯王正是看重老臣這點才能,才將老臣從一介伍長多次拔擢最後成了師帥。”說到這裡,他漸顯激動,臉上升起了一片潮紅,“老臣如今已是年老體衰,卻庸庸碌碌一事無成,每每想到顯王的知遇,便覺無地自容啊!”
姬延雙手扶著李桂的一隻胳膊,將他送到案台前坐好,這才坐到主位上,默默的看著陷入回憶中的老將軍。
好一陣子後,李桂終於回過神來,吩咐下人道:“來呀,上酒。”
兩人沉默著痛飲了幾杯。姬延對於這個時代的酒十分不適應,但喝過幾次之後,現在倒也勉強能吞下喉了,再次感歎人類適應能力的強大。李桂率先打破了沉靜:“未知我王此來所為何事?”
姬延笑著道:“本王此來確實有事,不過在見識過老將軍的輿圖後,想要先跟你討教討教這方面的知識。”
李桂拱手道:“討教可不敢當。我王但有所問,老臣自是知無不言。”
“咱們現在行軍打仗都是用木板刻輿圖嗎?”
李桂略作沉吟道:“使用木板刻輿圖的人很少,大多數將領習慣將輿圖畫在銅板上或是布帛上。不過銅板太重,行軍時不易攜帶;布帛雖容易攜帶,但在大風凜冽的戰場上不好鋪開,且易燃易濕容易毀損,故又有人用硝製過的羊皮來繪製輿圖。羊皮既方便攜帶,又不怕風吹,不失為一種較好的替代品,但它也有不足之處,
其一是硝製不易,稍有差池便毀掉整張羊皮;其二是容易被鼠咬蟲蛀,保管不善還容易腐爛。” “老臣喜歡用布帛繪製輿圖,但僅僅是喜歡而已,並非個中高手,所繪製的輿圖也只是勉強可用。如果我王對輿圖的繪製感興趣,老臣倒是可以推薦一個人。如果說老臣是製作輿圖的小卒,他便稱得上是此道的軍將。”
“喔?這麽厲害?”姬延感到很是驚詫,這個時代的地圖能好到哪裡去,難道比這副木質地圖還好?
李桂見到姬延的狐疑,笑著指向牆上的木板地圖道:“老臣牆壁上所掛的這副輿圖正是此人所刻。他一改前人們的繪製習慣,喜歡使用木板,並且用小刀刻製,說是易於繪製,易於攜帶,還易於保管。”
“這幅圖是他所繪?本王還以為是老將軍的傑作呢!”
李桂趕緊搖頭道:“憑老臣的一點微末之技,是萬萬繪製不出這樣精確的輿圖的。他對於算學研究頗深,製作輿圖之前,必然親自進行詳細的實地勘察和測量,製成的輿圖便是具體而微的實際地理,尺寸偏差毫厘之間,且勾勒精準,標注明確,當今天下,能出其右者鳳毛麟角。”
“好好好!”姬延忍不住心中的激動,興奮的說道:“孤還真是很有興趣,這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此人名叫李派,此刻正在老臣府中。”李桂說到這裡臉色微變道:“此人之父本為王室內務監管事,與老臣曾有些交情,但在顯王時期因犯了重大錯誤而被貶為農奴,李派也就成了農奴之身,再也沒有發揮所長的機會。老臣憐其遭遇,惜其才具,便在其父過世後將他招入了府中,專為老臣處理各種與地理相關的軍務。”
姬延搖頭道:“卑賤也好,高貴也罷,能力才是第一位的。本王只看重才乾,不論其他。”
李桂拱手道:“我王能有此胸襟,必能讓天下有才之士爭相歸附,周室中興有望矣!”說罷扭頭喊道,“帶李派過來。”
不一刻,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隨著一個仆人來到了大廳中,中等個子,身材偏瘦,炯炯有神的兩隻眼睛平靜的看著姬延,毫無卑怯之色。
李桂沉聲道:“見到天子,還不下拜?”
李派一提葛布衣裳的下擺,從容跪下,微微拱手道:“小奴李派,參見我王。”話音不卑不亢。
姬延點頭道:“先生免禮。請坐。”
李派臉上微露訝色,扭頭看向李桂。
李桂微微點頭:“天子賜坐,你遵命便是。”
李派朝著姬延拱了拱手,徑直走到李桂下手的一張案台邊坐下。
“聽聞此輿圖乃先生所作?”姬延指著牆上地圖直接發問。
“是。”
“未知先生如何確定山嶽高度?”姬延一上來就拋出一個有難度的問題。
李派再次訝然看了姬延一眼,拱手道:“大王能問出此等問題,想必對此道頗有鑽研。”
姬延微笑道:“談不上鑽研,略懂而已。”
聽到天子這麽說,李桂也詫異的看向了他:少年天子成天聲色犬馬,何時研習過輿圖之道?
李派正襟危坐,緩緩道:“測量山嶽高度,最簡單的辦法便是豎起一隻拇指,閉上一隻眼睛,隻用一隻眼睛通過拇指看向山嶽,移動拇指使之上下分別和山頂及山腳一致,然後測量眼睛到大拇指的距離,再測量站立處到山腳的距離,兩個距離之比便是拇指長度與山嶽高度之比。”
姬延眯著眼睛思量了一下,發現這種測量方法巧妙的運用了比例,將高度的測量轉化為距離的測量,不由面現驚異之色:“先生此法果然簡單實用。”
李派卻更加驚異:“大王竟然一聽便明白了?”
“是先生的方法簡單,很好理解。舉個例子,你和山的距離是一裡,拇指和眼睛的距離是一尺,兩個距離之比便是一千五百,你的拇指大約是兩寸,則山的高度為兩寸的一千五百倍,那便是三十丈。”
李派起身拱手道:“大王之智,令小奴驚歎!”
李桂在一旁皺眉道:“究竟是怎麽測量的?老臣仍然一頭霧水。”
姬延和李派相視一笑,搞得李桂更加糊塗。
姬延讓李派坐下,又問道:“天的高度可測嗎?地的厚度可測嗎?”
李派正了正姿勢,朗聲道:“昔日周公曾問商高:竊聞乎大夫善數也,請問昔者包犧立周天歷度——夫天可不階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請問數安從出?與大王此問如出一轍。”
稍停後,他接著道:“商高回答道:數之法出於圓方,圓出於方,方出於矩,矩出於九九八十一。故折矩,以為句廣三,股修四,徑隅五。既方之,外半其一矩,環而共盤,得成三四五。兩矩共長二十有五,是謂積矩。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數之所生也。商高的回答完美的解釋了如何測量天高地厚。”李派說完一眨不眨的盯著姬延,在他想來,如此高深的計算方法,這位養尊處優的天子無論如何是搞不懂的了。
姬延在腦中整理了一下商高的回答,搞明白之後不由大吃一驚, 這尼瑪不就是勾三股四弦五的計算之法嗎?這個時代就能證明勾股定理了?
看到天子吃驚的表情,李派笑道:“此算法頗為精深,非精研此道者不能知之,大王不知實乃尋常,大可不必驚訝。”
姬延搖了搖頭將震驚甩出腦外,卻沒有分辨自己並非因為不懂而吃驚,而是容色一正,對李派道:“先生果然大才,本王欲請你到朝中做官,不知先生可願否?”
李派面露喜色,看向李桂。李桂也是欣喜不已,但想了想卻皺起了眉頭,對姬延拱手道:“我王願意任用李派,是他的福分,老臣也樂見其成。只是,李派乃農奴之身,直接做官怕是多有不便哪!”
姬延大手一揮:“農奴怎麽啦?孤要用他,誰能說甚?”他看著兩人驚詫的表情,想到了這個時代階級分明不容輕忽,就算自己貴為天子也不好造次,於是又說,“這樣,本王下令除去你的農奴身份,給你一個國人身份。”
李派快步來到廳中,感激涕零的跪下道:“大王對小奴恩同再造,今後鞍前馬後但供驅策。”
姬延伸手虛扶:“先生以後不要再自稱小奴了,本王給你一個堪測大夫之職,編制暫時放到冬官府,位同司土大夫司木大夫,但直接受本王管轄,專為本王勘測地理,繪製輿圖,尋找礦產。”
“諾。”李派鄭重的行了一個稽首禮,這才起身回坐,臉上滿是激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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