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這種場合,按說是少不了十格格這種愛好社交,喜歡熱鬧的人,她做舞伴,也是天經地義。可是賽金花這次大老遠從津門坐火車過來,又幫著趙冠侯做了不少事,所圖的,就是這個場合出頭揚名。
毓卿倒也不是不講道理的女人,加上知道,賽金花志不在內宅,也就對她沒什麽敵意,樂得成全她。是以趙冠侯今天帶的女伴,就是賽金花。
她天生就是這等地方的乾將,沒用多長時間,就和一乾公使有說有笑,乃至與那位亨利親王也很談得來。亨利親王今年三十出頭,年富力強,大概也很樂於收獲這麽一位東方美人,卻不知自己也是這個女人眼裡的獵物。
親王的夫人伊利蓮公主則舉著酒杯來到趙冠侯身邊“趙冠侯,你就是小漢娜喜歡的那個東方男人?哦,我必須承認,你確實很優秀,但是……還不夠。我這次點名要你來負責接待,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麽魔力,能迷住我的表妹。你要想佩的上她,需要更努力一點才行,一個二品官,差的太多了。聽說你鋼琴彈的很好,可以彈一首給我聽麽?我要看看你的藝術修養,是不是像她說的那麽好。”
這是個三十出頭,高大風滿的女性,樣子生的不錯,給人的感覺像個****。趙冠侯事先做過功課,知道這位公主來自黑森公國,那裡城邦林立,貴族眾多,由於通婚的關系,扯上親戚關系十分正常。
趙冠侯這次辦差,洋人不生異議,與這位公主給面子,也不無關系。對於她提出的要求,自然不能拒絕,點頭說了句“樂於效勞。”隨即走到鋼琴旁邊,手指於琴鍵上飛舞。
優美的曲聲,從鋼琴處傳來,洋樂隊也開始演奏著舞曲,宣告著舞會的開始。賽金花如同花蝴蝶一般,更換著一個又一個的舞伴,而趙冠侯在彈奏了幾曲鋼琴之後,也參與到舞會之中。
在這種場合出現東方人並不奇怪,但是看他的舞步純熟,在此時卻是極少見,不多時一如賽金花一般,成為許多女性爭相邀請的目標。
亨利親王身價非凡,各國公使都應邀出席普使館的舞會,章桐年紀大了,跳不得舞,但也要出席以示尊敬。看著趙冠侯與伊麗蓮公主正在跳華爾茲,老人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暗道:“誰道我中華無人,你們西洋的舞蹈,我們這裡一樣有人會。可是我們的舞蹈,洋鬼子又有幾個懂的?”
如同看子侄輩嬉笑玩鬧一樣,章桐就這麽在沙發上看著舞池裡,趙冠侯與公主及各位女伴的舞蹈,過了約莫二十分鍾,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少荃兄,別來無恙?馬關一別,至今數載,少荃兄精神不減,實在令小弟佩服。”
說話的,是個一身西裝的老人,年紀比章桐略小,身形不高也並不胖,但是很結實。胡須修剪的一絲不苟,目光銳利有神。他朝章桐一笑,舉起了手中的酒杯。“舊友重逢,小弟敬少荃兄一杯。”
“伊藤賢弟?聽說你如今無官一身輕,隻當你終於可以擺脫煩惱,安享自在,卻沒想到,還是擺脫不開。你最好清淨,這等熱鬧的地方,向來是不喜歡的,卻也還是得應酬啊?老朽是沒辦法,人在官場,職責所在,似你這等閑雲野鶴,還要繼續奔波勞碌?酒,我是不喝了,年紀大了,不比你們,喝酒便要出醜了。”
章少荃對於來人自然是認得的,當日發動高麗戰爭,一手摧毀了他全部家當,又逼迫馬關簽下條約的扶桑前相伊藤博文,這老相識,又怎麽忘的了?兩人之間有些私交,但於馬關之日,伊藤點名非章桐出面不肯談。逼迫章桐不得不應下談判差事,彼時兵敗如山倒,手上沒有底牌,任是章桐舌敝唇焦,最終也只有失敗一途。
當日之馬關,一如曾文正之於津門教案,隨著馬關議成,章桐最後的一點聲譽也損失殆盡,於民間成了萬夫所指的賣國賊。兩人有此芥蒂,當日的一點私交,也就不必談起。
以兩人的身份,自然不會口出惡語,可是對於伊藤博文主動開口向自己搭訕,卻也覺得奇怪。章桐辦外交時,素來把各國使臣當成後生晚輩,對於這位伊藤博文,就更不必客氣。雖然以兄弟相稱,實際上,卻依舊是以老前輩看待後輩的態度對待,言語之間,指點的成分多於寒暄,於外交上看,頗有些失禮。但是章桐如今已經丟了前程,算是閑散廢員,伊藤也已罷相,言語失當,亦無計較,反倒是可以放心大膽的說話。
伊藤也不著惱,舉著酒杯坐下“少荃兄,馬關和談之時,兄不幸中彈,小弟心內著實不安。這數年間也曾請人專門探聽仁兄消息,生怕那一發彈丸,損傷了仁兄貴體,小弟就無顏面對兄長。看到老友今日如此健旺,我便放心了。”
“有勞老弟掛念,愚兄也曾戎馬疆場,率軍殺賊,千軍萬馬彈雨槍林見的不計其數,區區一發槍彈,又算的了什麽。倒是你的氣色,我看著可不如當初。老夫懂得些醫道,要我看,你是食積不化,按西醫所說,就是吃東西吃的太多,太快,消化不良。你是該少吃一點,節製一些了。”
“多謝少荃兄指教,不過小弟不能和仁兄相比。兄長生於書香門第,家大業大,自可講求養生惜福,小弟生於農人之家,從小就吃不飽。所以長大了以後,我就有一個習慣,見到食物,一定要吃下去。而我相信,我的胃會適應食物,不管吃的再多,再快,也能消化的很好。比起消化問題,我更擔心的是……搶不到東西吃。”
他用手指了指亨利親王“這些泰西人的胃口比我們扶桑人大,吃東西比我們快,眼前只有這麽多的米,如果不快一點吃,就要被人搶光了。”
“那你要小心些,金國的米硬,裡面還有沙石,一不留神,就會咯牙傷胃,到時候,處理起來,會很麻煩的。我們金國人,有鐵嘴鋼牙銅舌頭,你們扶桑人可不行,我怕你們吃不習慣。”
伊藤博文一笑“多謝仁兄指教,養生之事,他日自當登門請教。今日見少荃兄,實是有正事相邀。當初我就說過,以兄之才,若在扶桑,則成就遠高於我。我若在貴國,則成就遠不若兄。現在小弟已經不再是扶桑首相,但是依舊想為東亞,做些事情。我正在構思一個計劃,此舉若成,則貴我兩國,自此可以稱雄亞洲,泰西諸國,皆不敢正視我邦。不知兄長是否有興趣,共襄義舉?”
章少荃看了看伊藤“扶桑人字典裡,會有義字麽?這倒真是個奇聞了。”
“少荃兄,你看那裡。”伊藤用手指了指正在舞池中與一名年輕女子共舞的趙冠侯
“這就是貴國現在的有能官員,他們已經習慣了穿西裝,跳泰西人的舞蹈,就連辮子,都已經剪了。用不了多久,這樣的官員會越來越多,他們會變的徹底西洋化,而忘記了自己是哪裡人,也不會記得自己的根在哪裡。世界列強之中,只有我們扶桑與貴國同文同種,血脈相連,貴我兩國,隻應為友,不該為仇。”
這時,場內的焦點,都集中在舞會上,這兩位老人這邊,並沒有什麽人,伊藤博文身子前探,輕聲道:“貴國之中,有人提議,貴我兩國合邦。不知少荃兄以為如何?此議若成,少荃兄之材,必可為宰執,日後名標青史,成就必可超越令師文正先生。”
章少荃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伊藤老弟倒是看的起我,倒讓老夫很有些慚愧。此議若成,老朽的這點成就且不提。以伊藤兄之材,可為六部堂官,貴國天皇,可仿親貴例,封個不入八分的輔國公。至於貴國將弁,或可為勇營,或可裁汰,文武兩班,按所轄土地丁口授官,卻也是理所當然。但不知到那時,貴國的文武,又該在青史上留下何名?”
他邊說邊雙手拄著拐杖站起身來“伊藤老弟,這幾天京城裡有一出好戲,斷密澗,你該去聽一聽。裡面有句唱詞,很不錯的。”
伊藤也站起身來,舉杯笑道:“人心無舉蛇吞象,風雨豈能陷太陽?”
“伊藤老弟真是個解人,這戲多看看,有好處。”
“少荃兄,你也不要把話說的太早,等到過幾日,咱們就有分曉。你們金人喜歡說人心吞象,而我們更支持,人的野心有多大,他能擁有的東西就有多少。一開始就認定事情做不到,然後就不去做的人,注定只能,一事無成。”
舞會結束時,趙冠侯才得知章荃已經先行返回,好在接待事務已經處理完,此老在與不在,區別都不太大。等到上了馬車,賽金花依舊很興奮,手緊緊的攥著他的胳膊“我和親王跳舞的樣子,被他們照下來了,我想,一定可以上報紙。”
“沒錯,伊麗蓮公主手裡要是有把斧子,劈了二姐的心都有。”
“來啊?當我怕她啊。”賽金花一挺胸膛“反正我是跟親王都跳過舞的朋友,將來到京城開碼頭,包準有人脈,人這一輩子不能白活。到四九城裡當一回賽二爺,才夠威風。兄弟,姐晚上好好謝謝你如何?”
趙冠侯搖頭一笑“二姐,我也想要你謝我,可是格格那的租子,可是拖欠不得。今晚上,你要是搶了她的先頭,不用那位公主,她就能剁了你。”
差事已了,便該返回,自是不能一走了之,依例要到頤和園內拜別天子和太后。皇帝並沒有接見他,左右普魯士親王已走,對他也沒必要給好臉,就連個面也不給見。降四級留任的處分沒撤消,好不容易換來的暗紅頂,又被換回了涅藍。
慈喜那裡倒是召見了他,問了問往來過程,普人是否滿意,最後由李連英送他出園。李連英邊走邊道:“老佛爺心氣不順,也沒心思搭理人,冠侯別多心,不是衝著你。你這次差事辦的不錯,老佛爺心裡是有數的。在京裡玩個一兩天,也不要緊,采買些東西帶回去,也算是沒白來。”
“老佛爺心氣不順?怎麽,誰那麽大膽子,敢惹佛爺生氣?”
“就是這麽個話了,可他偏就有人這麽大膽子,沒辦法的事。京城裡是非之地,你早點離開也好。萬歲昨個和翁師傅吵起來了,師徒兩人動了真火,這可真是少有的事情。更少有的是,兩人吵嘴的原因,是為著那個‘莫宰羊’。萬歲爺非要那個人的一個什麽上書,因為翁師傅不肯給就發火,老佛爺雖然不喜歡翁師傅,卻更不待見姓康的。六爺臨去之前,還囑咐過皇帝,不能和那個妄人相見,現在看來,萬歲還是想用他,老佛爺心裡能痛快的了麽?終歸慈聖年歲大了,又交了權,總不好說了不算,隻說了一句兒大不由爺,只要不剪辮子,就都隨他去。是以老太太心氣不順,咱是少惹她老人家為好。”
趙冠侯默然無語,自己打了保國會的人, 又放話保國會見一次打一次,現在保國會首領得天子重看,自己再留在京裡,確實也不妥當,早走自是應當。他對於自己的得失榮辱倒是沒在意,這官職他看的也極輕,唯一的想法是:皇帝若是真的重用康祖詒,大金恐怕要從此多事。
次日,趙冠侯陪著十格格在大柵欄轉了一大圈,隨後又到廣和樓又去聽小叫天的定軍山。戲台上,譚貝勒一口大刀舞的水潑不進,一段西皮流水“這一封書信來得好,助我黃忠立功勞……”唱的揮灑自如,到了關節處,趙冠侯亦忍不住,隨著身旁十格格大聲喝起彩來。
就在趙冠侯與十格格品評著小叫天這唱腔韻味時,軍機處裡,帝師翁放天,親自執筆謄抄著一道至關重要的上諭:
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時務,多主變法自強……
執筆者精神抖擻,筆走龍蛇,揮灑如意。一邊的剛烈剛子良,則面色鐵青,沉默不語。那位眼花耳聾的琉璃蛋王文召,則捧著蓋碗茶,輕輕以碗蓋打著浮沫,邊搖著頭,邊輕聲念叨著“上好的一壺葉子,可惜啊,太急了。這水不開,就硬沏,再好的茶葉,它也對不了味。糟踐,全都糟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