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自視甚高,極少誇人,今天能說這話,已經給足了趙冠侯的臉。他又說道:“你這猢猻,說的倒是不錯。房子破了,是該要換梁動土,可是為人臣者,所能做的就是裱糊。至於這老房子怎麽修理,我們可以幫著主家出些主意,聽與不聽,總要是主家自己說了算,總不能下人做了主人的主。只要各自做好自己的差事,就算對的起主人給的月俸工食。我的年紀大了,下面與洋人交涉的事,你要多費些心,運籌帷幄的事我來,衝鋒陷陣的事你做,老夫也算沾你些光。”
“中堂過謙了。中堂當國數十年,辦洋務、修鐵路、設北洋,要說沾光,大金國幾萬萬官民,又有幾個沒沾過您的光?能為中堂出力,那是下官的福分,旁人想來分潤,卻還沒有這個機會。”
這句話正搔到章桐癢處,忍不住大笑起來“老朽少年科甲,中年戎馬,晚來洋務,閱人無數,保舉的一二品大員不知多少。到了這把年紀,還用你這個猢猻誇獎?還不快滾去辦差?若是辦不好,有你的好看。若是辦的好,老朽就保你個好前程!”
兩下裡既沒了隔閡,也沒了爭奪,趙冠侯並沒想過與章桐爭功,也沒想過自己從中得多少利,內耗便談不到。而他掀了張陰恆的公案,根子是因為反對保國會,這一動機,又很對慈喜的心思,兼之為李連英小出一口氣,在頤和園那邊,自是順風順水。
也正得太后青睞,趙冠侯身上,便又擔了一個差事:教導天子西洋禮儀及番語,以免堂前出醜。
天子學番語,習番禮,對於一向自居****上國的金國清流來所,自是被認為奇恥大辱。但是於趙冠侯看來,卻並沒什麽大不了。與洋人交談,能夠掌握他們的語言,兩下自可造膝密談,不受掣肘,早就應該如此。當然,現在的時間上,不可能從頭教授,只是把到時候該問什麽,由天子記牢,再掌握發音。至於西洋禮節的握手之類,就更好教的很,不費什麽力氣。
這個差事不能和教授天子聖賢文章的帝師相比,但實際上,卻一樣都是教授天子學問,一來親近天顏,二來又可借教授之時,拉近關系,百官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羨慕。只有趙冠侯自己心裡有數,自己能被任命這個差事,實際是因為自己在天子眼裡黑如煤炭,才會被太后安排來擔當師傅之職。
張陰恆是天子極喜愛的大臣,自己把他搞了下去,天子不恨死自己才有鬼。也正因為知道這點,太后確信自己絕對沒機會成為帝黨,才讓自己能夠承擔教授之責,順帶也可作為耳目,監視天子行動。
玉漱堂內,天佑帝面無表情的複述著趙冠侯的話“貴親王何時在柏林起程?貴國大皇帝好?……貴親王今日周旋,不無勞乏,可從容少息。寶星一件以答貴親王勤懇修好之意。”然後看向趙冠侯,顯然是等著對方評判自己的發音標準與否。
“萬歲的發音無礙,那位亨利親王定會感受到萬歲的誠意……”
“那又如何呢?”天佑帝以往只是用這個專門的時間來學習,其他話和趙冠侯是不說的。今天卻破天荒地張了口“他感受到了朕的誠意,就會退出山東,不再修鐵路,不再挖我們大金的礦藏麽?”
趙冠侯在這種時候,任何回答都是錯的,只能選擇沉默。而天佑帝的臉色卻依舊難看
“朕辦洋務,學西學,為的是富國強兵,增強國力,有朝一日,可以把送給洋人的一切都收回來。而不是為了取悅洋人。可是……可是現在,朕為什麽覺得是在本末倒置?朕在這裡努力的學著洋話,而那位亨利親王,卻不需要學中文,這公平麽?今天,在事務衙門那裡,又接到了普魯士人的照會,要求我們確保山東不再發生仇教事件。百姓無拳無勇,也知報效朝廷,為國出力,爾等武人,又在做什麽?”
“臣有罪!”趙冠侯只是說了這三個字,隨後跪在地上,天佑帝揮揮手,隨即抓起了青花茶碗,重重的丟在了地上。
“今兒個,是不是誰和萬歲說什麽了?怎麽那麽一肚子邪火?”等到出園時,趙冠侯忍不住問著李連英,李連英得意的一笑
“還不是為著保國會?今個老佛爺寫了道懿旨,讓天子轉發上諭,取締保國會。保國會的後台是張陰恆,這下算是落了他的面子,天子心裡不痛快,找個人撒撒火,別往心裡去。”
“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個道理,下官還是明白的。只是擔心天子心情不好,等到迎接亨利親王時就帶著氣,那就不好了。遠來是客,簡慢客人,總不是個待客之道。”
“那倒不會,總是想著辦洋務,學洋人的,怎麽也不會和洋人鬧翻。萬歲也是想不透,關閉保國會,是老佛爺顧念著他的面子,刻意保全著那些人。否則等到下面把那些話和發的文書拿到台面上,那怕不是查禁能了事的。”
趙冠侯點頭稱是,心內卻自有些隱憂,直到上了亨斯美,與十格格耳鬢廝磨之際,心內依舊難以釋懷。母子失和,天子急於建功,又有一幫急於出位的舉人在坊間奔走,這座破房子裡,大概是有人想要好好折騰一番,只是不知這種折騰的結果,是會將破房子戳出幾個窟窿,又或者是讓它垮掉。自己既無義務修房,更無心情拆房,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它垮掉之前逃出去,或是揀些木料磚瓦,發上一筆財。
好在接下來的發展,正如李連英所說,並沒有因為母子失和,而發生外交上的衝突。大金國自高麗兵敗之後,對洋人問題上,不管是洋務派還是保守派,都知道該以和為貴。也不會因為內部的爭端,就和洋人相仇相殺。
清流首領翁放天,舊派大臣剛子良等,對於洋人未必有好看法,但是在大事上,至少懂得輕重。扯腿拆台的事敢做,到了洋人來時,卻是一團和氣,賓主盡歡,盡顯禮儀之邦素柔遠人的風采。
整個接待流程,順暢無比,遞國書、接見、賜宴、遊園,流程走的很標準,也沒有瑕疵,當然也談不到出彩。弱國無外交,亨利親王對於大金天子並沒有太多的重視,外交辦的多用心,也不會有多少好評。唯一的一點例外,就是天子居然去參觀了亨利親王衛隊操練,自金國與外洋建交以來,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這支近衛隊雖然沒有火炮,但是隊列以及射擊演習下來,依舊讓天佑帝看的頗為神往,顯然是在心裡和自己的禁衛軍做了對比,隨後得出結論,自己遠不及洋人。一同觀操的大臣,卻頗不以為然。等到會操結束後,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剛烈便主動叫住了趙冠侯
“前次直隸觀操,本官也去看了。今天看來,袁慰亭搞的,和這普魯士人,也沒什麽差別。果然都是普魯士人教出來的,連玩意都差不多,你們學了他們的玩意,若是在疆場上遇到,這徒弟,可能贏的了師父?”
趙冠侯知道,這位“草管人命”剛子良,學識上極差,能到軍機的位子上,雖然靠的是翁放天保舉,但卻是個後黨而非帝黨,對自己並沒有什麽威脅。與他說話,倒也不至於太過擔心,便也直言不諱
“回剛中堂的話,您說這問題,卑職難以回答。固然手段是跟他們學的,可是在疆場上鬥起來,槍子可不認師徒。勝負之說,不以師徒名分而定,總要看各家的本領高低。”
剛子良搖搖頭“這話不對。你們那槍炮,都是買的他們普魯士貨色,若真到了那一天,只要他們大皇帝下一道旨,不許賣貨給我們,你們槍彈不濟,就不會打仗,這可不成。說實話,你收拾張樵野這事,辦的痛快,本官最是喜歡這等爽利人,特意來教你個妙法,包準你們能贏洋人。”
趙冠侯頗有興趣的看著他“剛相,您這話卑職聽不懂,怎麽這還有必勝的法?”
剛子良一臉神秘“這法當然有了,兩字:練拳!山東那邊出了高人,懂法術有神通,一句咒語念完,就能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洋槍洋炮,全沒用處,槍彈打不壞,大炮打不響。你回去跟袁慰亭還有韓仲華說一說,讓他們在軍裡設壇做法,我可以幫你們去請師兄,到時候咱們武衛軍各個刀槍不入,看他洋人還敢不敢小瞧。”
趙冠侯面色一陣僵硬,但隨即還是擠出個笑臉“多謝剛相指點,卑職回去之後,就和我家大人稟報,請他拿主意。待會在普使館有舞會,卑職可不陪您聊了,舞會那邊的事情極多,卑職要去安排。”
剛烈哼了一聲“舞會?男男女女摟抱跳舞,成何體統?這幫洋鬼子,就是一群野獸,根本不懂什麽叫羞恥,什麽叫禮法。聽說前幾天,慶邸還去跟公使海靖的夫人握手了?她男人在旁邊看著,難道不動怒?”
“剛相,洋人握手乃是常理,不會因此發怒的。”
“那……親臉也是?”
“這個各國風俗不同,有的國家不親,有的國家這確實是風俗,依據親疏遠近,親的位置不同。總要因地製宜,以國區分。”
剛烈搖搖腦袋“荒唐,簡直是荒唐!這不是成了不顧廉恥,傷風敗俗麽?這股風,在咱們金國絕對不能漲,否則的話,人心就要壞了。”
等到趙冠侯離去,剛烈還在念叨著“跳舞?親臉?這洋人怎麽就這麽不要臉呢?亨利親王的夫人也在,他看著他老婆跟別的男人跳舞,就不吃醋?這王妃,該不會是假的吧?”
舞會設在普魯士公使館,洋樂隊是早就請好的,普魯士公使海靖夫妻以及金國方面的接待大員,共同負責操持,所需費用,則是金國支付。趙冠侯上一世有過這種舞會的經驗,設置流程,布置安保井井有條從容不迫,章桐則與海靖夫妻談笑無礙。兩人一個負責實務,一個負責與上層溝通,分工明確,倒是讓亨利親王頗為讚許。其他受邀前來的各國公使,也不住點頭稱讚。
金國總稅務司赫德在金國專門培訓了一支洋樂隊,這次也被拉來助興。雖然成員都是金人,但是對於西樂的掌握,絲毫不遜色於洋人樂隊,也讓亨利親王一行頗為讚賞。
樂聲悠揚,擾人清夢,居住在東交民巷的大學士徐同,聽著這陣陣西樂之聲,隻覺得火撞頂梁,眼前發黑。連那平日裡背的滾瓜爛熟的太上感應篇,也大受影響,竟然忘了字句。
他怒道:“章少荃忒也無恥!海外諸夷,不過阿爾比昂、卡佩兩國,其余皆是這兩國洋人編造出來,威嚇欺騙我大金的。這個亨利親王,本是個泰西騙子,江湖光棍,居然真以親王對待,簡直辱沒了我大金列祖列宗!現在又弄這洋樂擾民!要我說,這金國的國土上,就不該有西洋使館,把這些夷人都趕回自己的國土,大金就能太平了!來人啊!”
他喊來了自己府上的聽差,吩咐道:“去請幾支吹鼓手來,不拘錢數,人越多越好。在我府門外,給我吹嗩呐敲鼓,動靜越大越好,只要聲音蓋過洋樂,就重重有賞!”
當然,這樂手是不會請來的,管事也不會蠢到這個時候去得罪洋人,只是虛應故事,先離開自己家主人再說。徐同回到客廳,雙目微合,口內念叨著“太上曰,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希望以此道德文章,聖賢文字對抗西夷洋樂,亡國之音。
奈何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太上感應終不敵銅管西樂,隨著租界內幾個樂隊先後加入,樂聲越來越大,太上感應篇的文字被碾壓粉碎,連徐同自己,都記不起自己接下去,該背誦的內容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