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鎮南王府,長樂書屋。
三十出頭,剪著短發穿著西裝的馮天魁快步走進院子,腳步又輕又快,釘有鐵掌的皮鞋在青石板上哐嚓哐嚓地響仿佛在彰顯他的春風得意。皮鞋是新近流行起來的,價格不菲,皮鞋打掌是為了保護鞋底不被磨損。
馮天奎是最早回國的那一批留學生,現任寶山鋼鐵廠冶金研究所所長,確實是春風得意,偌大一個院子裡雖然人不少但卻很安靜,哐嚓哐嚓的聲音在院子裡格外惹人注目,走在前面的林美蓮終究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以後來見大掌櫃,不要穿有鞋掌的皮鞋,大掌櫃喜歡安靜。”
馮天奎也留意到了自己的腳步聲破壞了院子裡的安靜,聽的這話,他腳步一頓,猶豫著道:“要不,把皮鞋脫了?”
林美蓮一笑,“那倒不用。”頓了頓,她接著道:“馮所長是出自元奇義學?”
“是。”馮天奎笑道:“是被賣到元奇義學的,沒想到卻因禍得福。”
“家人聯系上了嗎?”
馮天奎神情一黯,“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始終沒有音訊。”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在下是廣西的。”
太平軍作亂,廣西是重災區,林美蓮暗歎了一聲,寬慰道:“別灰心,廣西移民安南和南洋的不少。”
“謝謝。”馮天奎輕聲道,他心裡早就已經不抱指望,元奇義學廣西籍貫的學生不少,這些年元奇也一直在幫著尋找他們的親人,能尋找到的寥寥無幾。
說著話,兩人已到書房外,林美蓮伸手禮讓道:“馮先生請——。”
微微鞠躬,馮天奎刻意放輕了腳步走進房間,一眼瞥見易知足正伏案疾書,他連忙上前躬身道:“學生馮天奎見過校長。”
“天魁來了。”易知足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坐,馬上就好。”寫完最後一行字,他才擱筆起身,落座後他徑直問道:“最近有沒有進展?”
“沒有。”馮天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嘗試了很多種方法,但脫磷的效果都不理想。”
含磷量高的鋼脆,不適宜用於鑄炮造船,雖然目前的平爐煉鋼轉爐煉鋼大幅提升了鋼鐵產量,但煉出的鋼普遍含磷量高,無法達到軍工的需求,寶鋼冶金研究所目前主攻的課題就是脫磷。
“脫磷技術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要著急。”易知足緩聲道:“交給你們一個新任務,火炮技術最近大幅提高,但需要質量更好的彈簧鋼,稍後兩年元奇可能會有大規模的戰事,目前急需提高火炮技術。”
馮天奎連忙道:“學生回去就抽調人手進行彈簧鋼的研究。”
點了支煙,易知足緩聲道:“冶金技術是基礎技術之一,應用非常廣泛,尤其是軍工領域,地位非常重要,槍彈,火炮,鐵甲艦都與冶金技術息息相關,可以說,冶金技術直接決定一個國家在工業、科技、軍工等領域的水平高低。
雖說一直以來元奇十分重視冶金技術,但這還不夠,我正籌備在大學增開冶金專業,大量培養冶金人才。”
見的易知足如此重視冶金,馮天奎既歡喜又振奮,朗聲道:“校長如此重視冶金技術,不消數十年,我國的冶金水平必然能夠趕超西洋各國。”
易知足微微點了點頭,道:“作為冶金龍頭,你們應該采取更為開放的態度,積極引進人才,培養人才,至於研究課題,除了任務課題之外,你們以可以主動申請,經費方面無須擔心。”
馮天奎連忙起身道:“學生明白,必不會辜負校長厚望。”
馮天奎才出的書房,趙烈文就快步進來,
笑吟吟的道:“大掌櫃,軍機處來電,肅相不日赴滬,前來審核憲法、議院法、選舉法。”什麽意思?這是打算提前頒布?慈安這是在表明態度——老老實實的推行憲政?看來青島基地的曝光對朝廷造成的震懾力不小,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讓肅順這個首席軍機大臣前來上海,似乎有點小題大做,太后該不是傾向於讓肅順組閣攝政吧?”
聽這話的語氣,趙烈文試探道:“大掌櫃鍾意恭王?”
“得看太后鍾意誰。”易知足緩聲道:“要想以和平的方式來推動大清實現憲政,就必須充分尊重太后的意見。”
趙烈文一愣,“這只怕不利於實現真正的憲政吧?”
易知足哂笑道:“咱們國家二千余年的封建專製,皇權專製已是根深蒂固,要想實現真正的憲政,談何容易,這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至少需要三代人甚至是四代、五代人的不懈努力,才有可能實現真正的憲政民主。”
那麽長時間?趙烈文遲疑著道:“那麽艱難?”
“遠比我們想象的險難。”易知足沉聲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大清實現憲政民主有多難,甚至可以說是超乎想象的難。
見他似乎不願意多說,趙烈文斟酌著道:“皇族不入閣,恭王雖說是立憲派領軍人物,卻也是當今的皇叔。”
“沒必要照搬西洋的制度,各國的國情不同。”易知足不以為意的道:“目前我們需要的是和平推行憲政,可以適當做出一點讓步,各種法規以後可以逐步的完善,直白的說,現在就是一個過渡時期。”
趙烈文看了他一眼,道:“傀儡內閣?”
易知足一笑,“算是吧,慢慢過渡。”
三日後,肅順一行十分低調的抵達上海,住進了距離鎮南王府不遠的‘丹香園’,只是略微休息了下,肅順就急匆匆的微服趕往鎮南王府。
慈安突然轉變態度,積極主動的推進立憲進程,最高興的莫過於肅順了,慈安態度的轉變意味著朝廷推行憲政再無任何阻礙,更令他欣喜的是,如今恭王奕的處境有些尷尬而且身在倭國,這對他來說這是極為難得的機會,況且,慈安此番讓他前來上海,也是一個十分明確的信號。
聞報肅順前來,易知足照例在長樂書屋院子門口迎接,見的肅順快步而來,他微笑著迎了幾步,肅順卻是還離著十余步就拱手笑道:“一別數年,國城兄風采依然。”
易知足拱手笑道:“雨亭兄春風得意,光彩勝更甚昔日。”
“哪來的春風得意。”肅順爽朗的笑道:“眼下已是深秋,有風也是秋風。”
“打秋風可不成。”易知足笑道:“我這裡沒余糧。”
肅順笑道:“國城兄這裡若是沒余糧,大清就得鬧饑荒了。”
兩人說笑著見禮,進了書房落座,肅順關切的問道:“對倭戰事何時能結束?”
“雨亭兄這是關心戰事還是關心恭王?”
“當然是都關心。”
“倭國爆發罕見的饑荒,戰事十分順利,毫無懸念。”易知足緩聲道:“至於恭王,昨日已經啟程來滬。”
“那麽快?”肅順很是有些意外。
“聽聞局勢有變,他哪裡還在倭國坐得住?我也是在他啟程之後才聞報。”易知足說著一笑,“你擔心什麽,不奉旨他回不了京。”說著,他話頭一轉,“太后果真是回心轉意?”
恭王來滬,對肅順而言可不是什麽好消息,他發覺自己似乎是高興的太早了點,他沒敢多想,回道:“太后不是回心轉意,而是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
肅順翻了他一眼,“青島那十幾艘鐵甲艦暴露出來,不只是說明元奇海軍戰力的強大,更說明元奇有著雄厚的工業基礎,具備大量建造鐵甲艦的能力,更別說還有威力巨大的新式火炮。
即便是英法之前有心大力支持朝廷,在得知這一消息後也會偃旗息鼓,沒有英法的支持,保皇派拿什麽與元奇抗衡?迫於無奈,太后只能是老老實實的推行立憲,保證大清國祚的綿延。國城兄一手策劃,又何必明知故問?”
易知足笑道:“我不過是確證一下罷了。”
“確證?”肅順心裡一動,“不會是不放心罷?是不放心太后?還是不放心英法?”
“有什麽不放心的?”易知足不以為意的道,英法兩國他壓根就沒放在心裡,雖然英法兩國的海軍實力、工業基礎和鐵甲艦的建造能力都不是元奇能比的,但兩國不可能大舉遠征前來大清與元奇死磕,德意志正迅速崛起,下一個目標就是法蘭西,英法根本就無暇顧及遠東。
頓了頓,他話頭一轉,“憲法、議院法、選舉法等憲政法規都已經擬好,你們抓緊時間審核看看有無需要修訂的地方,盡量爭取及早頒布,還有內閣,也該及早成立,畢竟預備立憲之期將盡。”
肅順點了點頭,緩聲道:“朝廷已經制定了內閣官製,設總理大臣一,國務大臣十三,對於總理大臣和國務大臣人選,國城兄有何意見?”說著,他掏出一份折子遞了過去。
接過折子,易知足不假思索的道:“一直以來我都提倡各族平等,平等也是憲政的核心思想,十三國務大臣,滿蒙大臣不得過四。”
不得過四?肅順遲疑著道:“不能過半?”
“不能。”易知足毫不猶豫的道:“這事沒有半點商榷的余地,加上總理大臣已經是五個,不能再多。”說著他翻開折子。
內閣官製擬定的是總理大臣一,協理大臣二,另有外務、民政、度支、學務、陸軍、海軍、司法、農工商、理藩、郵傳等大臣。
看完之後,易知足沉吟了下才道:“元奇需要一個協理大臣和度支、學務、陸軍、海軍、司法等六個大臣的名額。”
十三國務大臣,易知足只要了六個名額,可謂是一點也不過分,肅順卻是一臉的苦澀,“陸軍大臣能否換一下?”
易知足毫不諱言的道:“陸軍大臣給你們也是虛有其名。不是元奇的人指揮不動元奇新軍。”
肅順沉聲道:“沒有一絲一毫的軍權,總理大臣豈非是傀儡?”
易知足緩聲道:“你應該清楚,元奇經略西北多年,等的西北擴張完之後,這陸軍大臣給你們。”
西北擴張什麽時候才能結束?肅順識趣的沒問,轉而道:“總理大臣呢?”
易知足道:“為了保證憲政的順利實施,總理大臣,元奇暫時不會參與競爭,不過,不論是誰擔任總理大臣,元奇的這些國務大臣名額必須保證。”
肅順笑了笑, 道:“若是我出任總理大臣,別說六個名額,就是八個也沒問題。”
易知足看了他一眼,對方的心思他清楚,無非就是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他語氣誠懇的道:“雨亭兄在南洋海軍呆的時間不短,可以說是半個元奇人,你擔任總理大臣,我自然是大力支持,不過,為了保證朝廷順利平穩的推行憲政,元奇不宜佔用過多的名額,六個足夠了。”
半個元奇人?肅順心裡一熱,這說明他與恭王奕在易知足心裡已是親疏有別,他微微點了點頭道:“還是國城兄思慮的周全。”
慢條斯理的點了一支煙,易知足才緩聲道:“別藏著掖著,還有什麽?都敞開了說。”
肅順一笑,“那我就直說了。”頓了頓,他接著道:“太后傾向於兩院製。”
易知足一哂,“是傾向於英吉利的兩院製?”
肅順也不否認,“英吉利是西洋憲政的典范,而且英吉利的兩院製也符合我國的國情。”
易知足擺了擺手道:“我國疆域遼闊,行省眾多,況且數千年來皆是采取的中央集權制度,要說符合國情,一院製更符合我國的國情。”
肅順皺了皺眉,看著他道:“英吉利、美利堅不都是兩院製?兩院製利於防止團體獨裁,利於我國及早實現真正的民主。”
真正的民主談何容易!怕是百年後也難以實現真正的民主,易知足暗歎了一聲才道:“一院製,兩院製,各有利弊。我國疆域遼闊,行省眾多,人口更是世界之冠,若是實行兩院製,必然互相掣肘,互相推諉扯皮,咱們大清的官員,說到推諉扯皮個頂個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