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本就對元奇有著濃厚的興趣,對於倡導修建鐵路,發行國債,開辦機器繅絲廠的易知足也是極為賞識,否則也不會因為林則徐一封書信就同意給易知足做幕僚,況且上海還有個與他志同道合的包世臣,兩人一同在兩江總督陶澍的幕府共事十數載,情誼非同一般。
對於去上海,他並無抵觸之心,但林則徐這話卻讓他隱隱有些不安,林則徐這才走馬上任,卻就說到離任,而且這話的語氣也有些不對,似乎有種不好的預感,難不成對於這盤棋,他是一點也不看好?
兩人一路緩步走進路邊的涼亭,落座後,魏源才謹慎的道:“東翁似乎肯定英夷必然來犯江寧,而且對這一戰無甚把握?”
“英夷勢眾,兼之船堅炮利,沿海水師難以抗衡。”林則徐緩聲道:“相比起天津,老夫更願意英夷攻擊江寧,至於勝負,實是不容樂觀。”
魏源不解的道:“既知如此,為何不另做圖謀?”
林則徐微微搖了搖頭,道:“實力相差懸殊,沒有更好的法子。”
雖然林則徐沒有明說,但魏源已是隱隱猜了個大概,默然半晌,他才開口道:“元奇團練一戰收復定海,足見戰力不俗,英夷既然攻擊廣州的可能不大,何不將元奇團練調來江寧?”
林則徐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雖說對魏源他是深信不疑,今日攜他出遊也是有意透露出一些信息,但元奇團練暗中前來江寧的事情太過機密,他不敢透露,略微沉吟,他才道:“元奇團練是新練之軍,規模亦小,且不善水戰,難派大用。”
話未說完,聽的馬蹄聲聲,他轉身望去,就見易知足一馬當先疾馳而來,忍不住道:“這小子還會騎馬?”
易知足是在八所學的騎術,平日裡也很少有機會騎馬,逮著機會自然是手癢,還離著涼亭十數步遠,他就松開了韁繩,繞了一圈才甩鐙離鞍,縱身下馬,魏源迎出涼亭笑道:“好身手。”
易知足在馬上就打量了對方幾眼,見他四十出頭,瘦瘦弱弱,一副老夫子模樣,便知必然是魏源,當即大步迎上前,拱手笑道:“只是會騎而已,可不敢當魏先生謬讚。”
魏源一笑,拱手道:“承接千萬國債,佛廣鐵路又建成通車,易大掌櫃如今可是名動朝野,今日有幸得見,實是幸何如之。”
“魏先生名滿天下,在下亦是仰慕已久。”易知足說著大步走到跟前,因為之前有著聘請對方為師爺的緣故,他還待正寒暄幾句,林則徐在涼亭裡笑道:“知足那艘西洋快船可不是一般的惹眼。”
“部堂大人提醒的是,在下下次來江寧換一艘。”易知足說著步進涼亭見禮。
“這裡是白土山。”林則徐道:“墨生跟知足說說那場戰事。”說著,他伸手示意兩人落座。
聽聞當年鄭成功還曾經率戰船三千,大軍十萬攻打江寧,敗兵於此,易知足不由的大覺意外,他還是頭一次聽聞鄭成功有如此敗績,默然半晌,他感慨的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非兵敗白土山,鄭成功也不會從荷蘭人手中收回台灣。”
“這話不無道理。”林則徐頜首道:“不過,知足這話似乎是有借古喻今之意?別藏著掖著,說說看。”
易知足也不謙讓,略微沉吟,便開口道:“在下竊以為,與英吉利一戰,不論結局如何,對於大清來說,都是一件好事,這一戰至少是讓大清朝野上下見識到了西洋的船堅炮利,認識到大清與西洋之間的差距,若是這一戰爆發的再遲上數十年,那才是大清真正的悲哀。”
“哦?”魏源不解的道:“為何遲爆發數十年,反而是真正的悲哀?”
“因為西洋各國如今正處於快速發展的起步階段。”易知足沉聲道:“大清此時若能認識到自身的不足,認識到與西洋各國的差距,還不算晚,只要能奮起直追,還有希望趕上甚至是超越西洋各國,若是再晚上。
不須多晚,再晚上十年二十年,大清與西洋各國的差距就遠不是如今這點差距,完全可以說是天差地別,那時再爆發戰爭,來的就不只是英吉利一國,怕是西洋各國會輪番上陣,前來進犯也不只是海軍,而是陸海軍齊上陣。”
魏源驚訝的道:“易大人何出此言?”
易知足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林則徐,道:“花旗商才傳來消息,英吉利、法蘭西兩國如今已研發出了無須借助風力遠航的鐵甲艦,並且說英吉利有可能在這場戰爭中使用鐵甲艦以檢驗鐵甲艦的威力,希望我們能夠不擇手段的繳獲鐵甲艦,兩國共同研究仿造。”
“鐵甲艦?”
“全部用鋼鐵建造的戰艦,全艦上下沒有一根木頭,也沒有風帆,采用蒸汽機為動力,聽說排水量在二千噸,可裝載兵力一千余人,火炮百門以上,尋常火炮無法傷其分毫。”
還能用鐵造船?難道不會沉?林則徐、魏源不由的面面相覷,無法想象出鐵甲艦是何等模樣,又是如何建造的,不過,西洋匪夷所思的玩意多了,而且兩人也清楚,易知足也不可能在他兩人面前信口胡謅。
默然半晌,林則徐才開口道:“英夷若是真派鐵甲艦參戰,豈非極有可能攻打廣州?”
鐵甲艦雲雲,自然是易知足信口開河,聽的林則徐如此問,他略微沉吟才道:“有這可能,英夷有可能用虎門炮台來檢驗鐵甲艦的威力,不過,一艘鐵甲艦應該不足以威脅虎門炮台,況且廣州畢竟不是英夷的主要攻擊目標。”
林則徐點了點頭,放下心來,他還真擔心易知足為了自保而抽調元奇團練兵力回廣州,對方如此說,顯然是為了顧全大局,他站起身來,道:“既然來了,咱們去白土山看看,看看這段江面。”
白土山這一段江面開闊,水流平緩,適合停泊規模龐大的艦隊停泊,也難怪當年鄭成功選擇在白土山扎營圍攻江寧城,易知足自然明白林則徐前來這裡實地勘察的目的,自是用心勘察默記,別人不清楚,他可是相當清楚,給英軍艦隊引路導航的就是天地會,鄭成功在天地會的地位十分崇高,由天地會引路的英軍艦隊,說不定還真有可能停泊在這段江面。
日頭西斜之時,林則徐一行人才從白土山下來,易知足在江邊與他分手,徑直在附近碼頭叫了艘小船趕往三山門。
三山門在江寧城西南,俗稱水西門,因為西水關緊靠在側,水陸二門是江寧城西出要道,一直以來就是商旅繁輳之地,易知足乘著小船沿江而上,在黃昏十分才趕到水西門外碼頭,在兩岸密密麻麻停泊的船隻中,他輕而易舉的就看見了自己那艘格外顯眼的飛剪船。
他當然知道飛剪船顯眼,此番刻意乘飛剪船前來江寧,就是因為飛剪船顯眼,便於與元奇團練的官兵聯絡,小船才劃近飛剪船,船長胡海生就帶著幾個水手船員就趕到船舷邊警惕的注視著,待見的易知足從船艙中出來,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將小船穩住,將他接上了船。
上的船來,易知足才道:“警惕性這麽高,可是有人尋麻煩?”
“回少爺。”胡海生漫不在乎的道:“有幾個潑皮前來敲詐,被嚇走了。”
還有那麽不開眼的潑皮?易知足皺了一下眉頭,這船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貴,可不是一般的潑皮無賴敢招惹的,況且林則徐才坐這船來江寧上任,難道是幫會?衝著他來的?略微沉吟,他才道:“都警惕點,有事馬上稟報,盡量不惹事,事情找上門來,也不要怕事,萬事我兜著。”
“是,小的明白。”胡海生連忙朗聲道,說著,他壓低聲音道:“船一靠岸就有人來聯絡,已經隨同李旺去了客棧。”
人已經到了?看來他們還算順利,易知足暗自松了口氣,道:“去客棧。”
“六福安”客棧距離碼頭不遠,不過一刻鍾路程,易知足進的包下的獨院,李旺就迎了上來,道:“少爺,他們已經到了,在東廂。”
易知足點了點頭,轉向東廂房,跨進門,三團一營營長佘苟成和兩個團勇就連忙起身立正敬禮,道:“標下三團一營營長佘苟成見過校長。”
對於元奇團練營一級軍官易知足都熟悉,微微點了點頭,他才問道:“一路還順利?”
“回校長,一路順利。”佘苟成道:“就是過年找不到船,在湘潭停留了兩日。”
落座之後,易知足伸手虛按了按,道:“坐。”隨即又問道:“大部何時能到?”
“回校長,大部如今應該才抵達長沙。”佘苟成道:“大部帶著輜重,一路乘船到韶關,再轉陸路到衡水,需要的時間不短,估摸著還需半月光景才能抵達江寧。”
也就是說,押送輜重,一個半月時間足夠抵達江寧?易知足心裡暗忖,如此,就完全沒有必要走海路,畢竟一旦開戰,海上運輸的風險就會變的無限大,後勤保障需要的是穩定,再則,從惠州府入海,他也擔心瞞不過天地會的耳目,英軍大舉增兵,天地會的態度也就難以琢磨,他沒有必要冒險。
次日一早,易知足早早起身就進了江寧城,直接趕往了街總督府,昨日礙著魏源在旁邊,他不好與林則徐商談駐軍事宜,這事耽擱不得,須的早早敲定下來。
兩江總督府在城中心,原為前朝漢王府,規模宏大,易知足遞了稟帖進去,很快就被引了進去,他一路稍稍留意了下,就發覺兩江總督府比起兩廣總督府規格似乎要高些,心裡納悶,琢磨了半晌,才想到這裡可能還是巡宮,康熙、乾隆都是喜歡南巡的主,沒少下江南,不定就曾下榻在這總督署裡。
門子一直將他領到一個院子外,才止步道:“易大人請。”
易知足看了一眼院子門口,見上面寫著瀟湘館,一進院子,他就看見林則徐站在門外台階上,連忙快步迎上去見禮,林則徐擺了擺手道:“知足無須多禮。”
兩人進屋,林則徐便徑直問道:“可有消息?”
易知足連忙回道:“回部堂大人,團勇大部已到長沙,因帶有輜重,速度可能慢些,估摸著半月之內能抵達江寧。”
林則徐沒有吭聲,半晌才道:“兩江以及周邊各省,沒有兵馬大舉調動,本部堂也沒接到相關的諭旨。”
這是什麽意思?易知足一楞,隨即試探著道:“部堂大人是擔憂事情有變?”
林則徐悶聲道:“綠營兵馬集結調動,速度可是遠不及元奇團練。”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如今還是正月,時間尚早,況且,既然要引誘英夷攻打江寧,此時也不宜大舉調動兵馬前來江寧。”
林則徐沉聲道:“知足想過沒有, 英夷若是不來江寧,而是前往天津。”
“不會!”易知足篤定的道:“在下敢擔保,英夷必然會前來江寧。”
林則徐看了他一眼,道:“皇上南巡,不在京師,英夷若是由天津登陸,兵鋒直指京師,知足可想過後果?”
“不會。”易知足毫不遲疑的道:“北方地勢開闊,易於騎兵行動,英夷不可能冒險前去攻打京師,況且從天津到京師,戰艦無法成行,英夷不可能棄長就短。”
他之所有敢雖然篤定,自然是因為知曉歷史的走向,知道英軍援兵抵達之後,直接越過廣州,攻打江寧,逼迫大清簽訂了《江寧條約》。
“但願如此。”林則徐輕聲道,說實在的,他感覺這完全就是一場豪賭,若真是易知足的判斷不差,在江寧能夠獲得一場大捷,那自然是錦上添花,若是判斷失誤,英夷直接攻打天津,那後果就不堪想象了,不僅易知足要倒霉,道光也定然會遷怒於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