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戲策。
呂布臉龐上除了驚訝,更多的是掩飾不住的喜色,“先生,怎麽是你!”
“呵,怎麽就不能是我?”入帳的戲策輕笑著反問了一句。
呂布連忙將畫戟擱置一旁,搬來一張蒲席,他知道戲策懼寒,又特地取來一張四四方方的棉布,輕撣兩下,覆蓋其上,然後才請戲策落座。
戲策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那鋪有棉布的蒲席上,並未有文人雅士該有的正襟坐姿,而是將雙腿盤起,給自己沏了一杯溫水。
戲策小飲一口後,呂布方才坐下,與戲策相對,尤為惦掛的詢問著:“先生,我家薇娘沒有受人欺負吧?”
喝水的戲策差點被呂布這話給噎了喉嚨,鬱悶無比的望著這個滿臉憂色的高大男兒,將手中瓦陶杯往桌上一放,臉色急轉,近乎悲憤的捶胸頓足嚎啕起來:“將軍,我不遠千裡跋山涉水的來尋你,難道你就隻關心自家媳婦兒,罔顧我們的死活了嗎…唉唉唉,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戲策一邊歎息,一邊搖頭,話裡是道不盡的辛酸淒慘。
若是剛剛結識戲策,聽到這番言語,呂布定然會心生愧疚,然則兩人已經相識數月,再加上戲策平日常在軍營廝混,早就跟那些粗莽魯漢學了一身的潑皮功夫。呂布哪還不曉得這是戲策故意打趣他的,但他也不接口。
在整個軍營裡,戲策要論口才第二,就絕沒人敢自稱第一。
呂布不搭腔,戲策自然也沒了玩笑的樂趣,隨手翻起呂布剛剛在讀的竹簡,隻粗略的掃視兩行,便又調侃起來:“這‘國策’一向被儒家視為邪說、畔經離道之書,將軍怎麽有空讀起了這個,莫不是也想棄武從文做一舌辯之士?”
這國策後世又稱之為戰國策,主要記述戰國時期的遊說之士的政治主張和言行策略,因其思想傾向與儒家正統思想相悖,故備受學者們貶斥。
“邪說?”呂布狐疑了一聲,隨即搖頭說道:“布讀書甚少,未曾聽聞此事,但書中所記載蘇秦唐雎等人,雖為文士,卻敢同虎狼相爭,不失使臣氣節,亦是令布欽佩不已。”
戲策聽完暗暗點頭,呂布能這樣想,倒是有些難能可貴了。
不過戲策來此的目的並非是要跟呂布探討學術上的問題,他將竹簡擱回原處,漫不經心的問了句:“我聽說刺史大人給了將軍三天時間攻下廣衍城,如今將軍還有心思在這翻閱書籍,想來廣衍已是手到擒來了吧。”
提及此事,呂布幽幽的歎了口氣,臉上表情也顯得頗為憂愁,“先生不是外人,布也不瞞你,要想在三日內攻下廣衍城,根本就沒有一絲勝算。我原先還打算去搦戰,殺上幾個鮮卑大將,令鮮卑人不戰而逃,如今看來,也是行不通了。”
戲策將雙手攏進袖口,微佝著身子,聽完這個九尺男兒的英雄氣短,也不出言安慰,反倒像是看好戲般的問了一句:“那將軍就這樣乾等著,等三天時間一到,接受軍法處置?”
此話一出,大帳內的和諧氣氛陡然全無。
是試探,還是考驗?
呂布內心不敢斷定,他雙眸微縮,凌厲直視著坐在對面的戲策,似是想要看清這個羸弱青年的真實想法。
戲策同樣也望向了呂布,平靜如水的眸子裡夾雜著一絲玩味。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電光火石。
兩人誰都沒有開口,僵持了片刻,最終還是呂布敗下陣來。他神情一松,
主動給戲策沏了杯茶,語氣坦然,“先生應該知道,布從來都不是一個坐以待斃之人。” “哦?”
戲策臉上的玩味之色愈盛,連帶嘴角都微微翹了起來:“將軍你可想好了,以下弑上會是什麽結果。且不說那些刀筆吏會如何極盡惡毒之言,在史書上留上一筆,那坐在洛陽的天子百官們,能饒過你嗎?”
呂布神情一凜,他剛剛還以為戲策是在試探自己,沒想到竟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管不了那麽多了,這次出征已經賭上了整個並州。張懿根本就不會統兵,讓他號令指揮,只會害了大家。”呂布沉悶的口氣裡帶著無比的果斷。
“呵呵,這些不過是將軍你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戲策微微搖頭,絲毫不留情面的戳破了這層窗戶紙。不等呂布開口反駁,戲策又接著說了起來,“退一萬步講,就算你除掉了張懿,那數萬河內軍可不會以你為尊。他們一旦合力討伐於你,光憑你這狼騎營數百騎卒,同樣是以卵擊石。”
到那時候,腹背受敵,莫說驅逐鮮卑人,恐怕自身都是泥菩薩過河。
聽完戲策的分析,呂布點了點頭,顯然他也料到了會有這樣的局面,身子往前傾了傾,壓低聲音說道:“不瞞先生,我已令人悄悄繪製了河內軍的駐軍地形圖。明天晚上,我會讓宋憲以張懿心腹的身份,去河內軍請那些將軍們入縣府議事,屆時將他們悉數控制於掌中。”
“他們若是不允呢?”戲策順口問了一句。
呂布沒有再答話,只是發狠的揉著額頭,然後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那可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無論是家仇還是國恨,這一仗,我們都不能敗!”
“縱使千古唾罵,我呂布也認了。”
呂布的臉色凝重,戲策卻忽地笑了。他發現眼前的這個楞頭青年似乎成熟了不少,相比第一次見面時的僅憑一己之勇,陷於死境而後生,如今的他,已經懂得開動他那並不算愚笨的腦袋,先發製人。盡管他這所謂的萬無一失的計劃,在戲策眼中,如稚童一般幼稚,但這頭從前只會使用蠻力的猛虎,終於明白智慧也不失為一種手段。
戲策很欣慰,這個男人,在成長。
至於能夠成長到什麽地步,他還真的有些期待。
“先生,你笑什麽?”呂布不明所以。
戲策的笑容依舊,“將軍,可否給戲某一點時間,保不準就能不費一兵一卒的奪下廣衍城呢?”
“先生, 你有良策?”呂布的眼中一亮,若不是逼不得已,他也不想走到最後一步。
看著呂布急切的目光,戲策倒十分悠哉遊哉,待吊足了呂布的胃口,才緩緩說道:“良策不敢說,但尚可一試。”
從袋口谷到雲中郡,再到雁門關,壑闋山,大小戰役數十場,戲策還真沒讓呂布失望過一次。
呂布肅然起敬,起身抱拳,鏗鏘道:“先生盡管吩咐,狼騎營上下願聽先生調遣。”
站起身來的呂布身高足有九尺,戲策將腦袋幾乎仰成了直角,感覺到脖子酸疼,便又低了下去,“將軍明日照舊搦戰即可,不出意外的話,後天一早,就應該有了眉目。”
城中的鮮卑人已然懼了,就算再去搦戰怕也是收效甚微,呂布雖不知戲策用意何在,但也抱拳應了下來。
戲策隨後又讓呂布去將胡車兒找來,說是有任務分配於他,並告知呂布:“夫人一切尚好,將軍大可放心,我還留有十余名身負異稟的死士潛在有溪村,保證無人能傷夫人分毫。”
呂布得知後徹底放下心來,點頭應下,準備出帳去尋胡車兒。
望著呂布離去的身影,戲策端起呂布剛剛給他倒的那杯茶水,用二指抬起杯底,淺呷兩口,舒爽得他眯上了雙眼,怡然自得的自語起來,“‘世之虓虎,已生吞蟒之氣’,手腕和魄力有了,野心還差很多,那就在養些時日吧。張懿鄭嵩之流不過是些墊腳石,晚點再除亦無妨,不著急,不著急……”
養虎如飼鷹,不飽則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