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替陸瑾安排的是一間位於府邸北面的廂房,隔著圍牆不遠處便是浩蕩的洛水,陸瑾剛走入院內,就感覺到一股涼爽的河風撲面而至,整個人竟是說不出的精神,連原本有些困頓的倦意也消散了不少。
稍事整理一番,陸瑾正準備吹滅油燈休息,突聞一通腳步聲由遠而近響徹院內,正在疑惑當兒,門外已是響起了裴光庭略顯稚嫩的嗓音:“陸兄,你睡去了麽?”
“還沒有。“陸瑾應得一聲,上前打開房門,看見裴光庭正提著一盞燈籠站在門外,面上布滿了笑意。
眼見陸瑾出來,他拱手笑道:“是這樣,家父酒醉難以入眠,欲在院中煮茶醒酒,不知陸兄可有空閑前去喝茶閑聊。”
陸瑾心念一閃,暗忖裴行儉之邀似乎也應該在清理之間,畢竟今晚他帶給裴家的震撼太大了,作為裴行儉,想必也很想知道他這身裴家劍法所從何來。
於是乎,陸瑾頷首笑道:“好,那就勞煩三郎君引路。”
裴光庭笑著點了點頭,側身一讓一句“陸兄請”,已是當先領路去了。
順著青磚小道一路向東,沿途不知穿過了幾座院落,走過了幾個回廊,方才走入了一片青竹搖曳的院子中。
這片院子佔地寬闊,茂密竹林錯落有致地生長其中,不用問也是經過了精心栽培,竹林之間,則為一片寬闊的水池,池畔修築著紅木水榭,一條回廊小橋直通池中嵯峨假山,看上去說不出的閑情雅致。
裴光庭引領著陸瑾穿過竹林來到水池邊,指著假山微笑開口道:“陸郎君,家父正在山上涼亭等著你,你自行上去便可。”
陸瑾拱手致謝,輕輕一甩衣袖步上了池中廊橋,有力的腳步聲伴隨著廊橋木頭咯吱咯吱聲極有節奏的響起,轉眼就到得廊橋盡頭,來到了假山之下。
假山山腳為一片青石台階,陸瑾拾階而上,繞山走得半響,沒幾步就到得了假山山頂,眼前視線陡然開朗。
假山高約七八丈,在這片區域中可謂一個高大的巨人,站在其上,周邊風景披著銀輝朦朦朧朧地展現在了眼前:有那青瓦飛簷的紅木小樓,有那鱗次櫛比的各式屋頂,有那奔騰流淌的滾滾洛水,有那橫跨洛水玉龍般的天津橋,甚至還能隔著洛水看見高大巍峨的端門,以及那一片層層疊疊的連綿宮闕,實乃風景獨到。
山頂唯設一樹一亭,樹木是一顆造型別致的蒼松,涼亭則是一座八角形亭子,裴行儉早已站在亭外等候,一見陸瑾,止不住大笑開口道:“煮茶待客,陸郎君能夠如約而至,老夫實在不亦樂乎。”
朦朧月光遍灑四周,可見裴行儉已是去掉沉沉冠帶,換掉大紅吉服,一身乾淨利落的布衣長衫,散發飄飄,散淡閑適,少了威嚴多了和藹,使人望之便大生親切之感。
見此,陸瑾大步上前,長長躬身道:“陸瑾,見過裴公。”
裴行儉親自將陸瑾扶了起來,捋須微笑道:“陸郎乃老夫侄兒之徒,也可算半個裴家之人,何須如此大禮。”
一席話頓讓陸瑾呆了呆,他張了張口想要說話,裴行儉卻已是笑著言道:“陸郎不必驚訝,裴家劍法乃是裴氏絕學,鮮少傳給外人,你的劍法如此高強,能夠教授你的想必也只有裴道子而已,老夫猜出來並非難事。”
陸瑾恍然醒悟,有些汗顏地開頭道:“不瞞裴公,在下這身劍法的確是跟隨裴道子所學,然而……他並非是在下師傅。”
“哦,這就怪了。”裴行儉頗為驚奇地挑了挑眉頭,言道,“老夫深知裴道子的為人,若非師徒,他豈會將裴氏不傳劍法教授給你?莫非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陸瑾略一猶豫,終是點了點頭,望著眼前這位慈眉善目的長者,他突然有了傾述一番的想法,言道:“裴公倘若有興趣知道,在下自當原原本本告訴裴公裴道子傳授在下劍法用意。”
裴行儉爽朗大笑道:“今夜邀請郎君至此,本就是品茶閑聊,那好,咱們進入亭內再行詳談。”
涼亭不大,內設一案四墩,石案上早就已經準備好了一個紅通通的燎爐,上面的銅製茶壺正煮著解酒釅茶,陣陣茶香飄蕩四周。
裴行儉也沒有讓仆役伺候,親自拿起長長的木杓從茶壺中舀出翻騰的茶汁,注滿了陸瑾案前白玉杯,琥珀色的茶汁映在白如凝脂的杯面,煞是好看。
如今嗜茶之風已是通過寺廟僧人在大唐官宦貴胄中間流行開來,如裴行儉這般的顯赫人物,也深覺茶葉之味比起淡淡的白水,或者唐人慣飲的奶酪果汁,要清冽提神許多,特別是友人聚談的時候,茶葉更是不二首選。
然而陸瑾卻看也沒看案上茶水一眼,一個人如同深山峽谷般沉默著,既在猶豫彷徨,也在組織言語,不知該如何將自身遭遇對裴行儉述說。
畢竟,此乃隱藏在他心底的秘密,一個人想要對抗一個傳承數百年的大家族,且還是生他養他的家族,是何其離經叛道,荒繆絕倫, 然而,阿娘的仇不能不報,也容不得半分退縮妥協,他想要的,便是二房一乾人等,全都為故去的陸三娘殉葬賠罪,這也是陸瑾目前所孜孜追求的。
能告訴裴行儉心頭這個秘密嗎?
裴道子曾說過,裴行儉為人正值可信,若自己在長安城遇到無法解決之事,盡可登門尋求裴行儉以及裴家的幫助。
從陸瑾這段時間所見所聞,裴道子說得的確不錯。
在武後權傾朝野,讓無數豪傑之臣折腰諂媚之時,裴行儉是極少數沒有依附武後,也沒有依附太子,保持著特立獨行風范之大臣,他的立生立業,完全是憑借赫赫戰功以及改革科舉選官之績,不論是在朝堂民間,裴行儉之為人為事,都是有口皆碑。
這樣一個人品貴重的長者,倘若不能信任,自己又能相信誰呢?
想通這一切,陸瑾不禁暗地裡松了一口氣,盯著案前熱氣升騰的茶杯,那嫋嫋煙霧似乎幻化成了陸三娘的模樣,想著想著,他不禁心頭陣陣酸熱,眼眸中竟有了盈盈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