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來的時候,莊戶們三三兩兩的在火頭和佃長們的監視下回到莊子,盡管微風習習,滇池風景如畫,但是,莊戶們卻無一人出聲,死氣沉沉,四野寂寥。 當他們走到莊裡圍場的時候,眼前的一幕卻讓他們驚呆了:熊熊的篝火下,將近三十桌酒菜飄香,肉肘子,饅頭,油餅……,很多就是過年也未必吃得到的吃食現在卻滿滿的擺了一大桌子,莊戶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足無措,面面相覷,都不敢上前。
“大家夥都入席吧,今天府裡二少爺來到咱們莊上,可憐大家辛苦,特意犒勞大家夥,入席吧,都入席吧。”沐承恩此時放下身段,將這些平時看都不看一眼的泥腿子們半請半拉的推到座位上。
一眾莊戶如墜夢中,直勾勾的望著桌上的飯菜,然而,無人發話,卻也不敢輕動。
沐天澤見狀,心下歎息:“這就是中國封建社會殘酷剝削下如豬羊一般聽話的人民,可哀可憐。”
他在高台上另起了一桌,將夏荷和他的父母兄弟都安排在了這張桌子上,親人相見,本該熱淚盈眶,然而一家人卻像陌上人一般互不言語正襟危坐,夏荷的父母更是一直低著頭,就像待審的犯人。
沐天澤溫聲寬慰了他們幾句,但是絲毫不起作用,搞得原本還算放得開的夏荷也局促起來。沐天澤隻好安排他們回到一眾莊戶們中間,一家人如蒙大赦,磕過頭歡喜的下去了。夏荷本來想留在台上服侍,但是沐天澤考慮她數年沒見親人,讓她也去了下面和父母兄弟一起吃頓團圓飯。
眼看人來的差不多了,沐天澤緩緩的站了起來,雖然年紀小個子不高,但是身在高台也是十分顯眼的。他掃了一眼沐承恩,沐承恩立即會意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
“人都到齊了嗎?”
“少爺,都齊了。”
沐天澤輕輕咳嗽了兩聲。
“大家都靜一靜,聆聽少爺教誨。”沐天澤欣賞的看了一眼沐承恩,果然但凡能有個一官半職的這察言觀色的能力都不差,這個沐承恩是個人才。
“鄉親們好啊,我是沐家的老二,今天來看望大家,鄉親們辛苦啦。想我沐家,蒙朝廷看重,世鎮雲南,從來都是滿門忠烈,心裡想的都是如何造福雲南百姓。如今我父新喪,家兄年幼,不免遭奸人蒙蔽,致使府中暗流洶湧,民不聊生,看著鄉親們生活如此困苦辛勞,我心裡很是不好受,覺得愧對我沐家列祖列宗,所以今日略備酒菜,酬勞大家一直以來的辛苦,也希望大家能相信我們沐府,相信我們兄弟,一定能夠讓大家的日子越過越好,讓雲南越來越好。好了,就說這些,大家吃!”最後沐天澤大手一揮,豪氣乾雲。
然而預想中掌聲雷動,歡呼雀躍的場面並沒有出現,下面的人估計也只是聽進去了他最後的那一句“大家吃”,其余的對於他們估計全然都是扯淡了。
沐天澤要說不失落那是假的,但是他也有心理準備,沒有人是傻子,哪怕是現在看似服從的莊戶們,他們也是有著屬於他們的狡黠或者說生存智慧的。在現實生活面前,語言永遠顯得蒼白,要是他相信什麽登高一呼,應者雲集,那麽沐天澤想那才真是傻了呢。
所以沐天澤接下來也就沒再做什麽更出格的事情,而是靜靜的吃完飯,讓人安排著休息了,一切都讓時間來證明吧。
晚上沐天澤陪著夏荷回了一趟家,白寶寶沒有跟來早早就安歇了。夏荷父母一家就擠在四間低矮破舊的茅草屋裡過活,
夏荷的兩個哥哥也都結婚生子了,更顯得屋裡擁擠灰暗。 沐天澤的到來使得他們全家都緊張壞了,往往沐天澤問一句他們才會結結巴巴的答一句,其余時間大氣都不敢出,沐天澤還想著能和他們好好聊聊,了解一番民間疾苦,但看這樣子也隻得作罷,最後給他們留下了十兩銀子讓他們一家再蓋兩間小屋後就和夏荷回去安歇了。
第二天回府的半路,大道上突然衝出了一群松松垮垮的匪徒攔路搶劫,差不多二三百人,一個個睡眼惺忪的,為首的大喝一聲:“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不想死的都給老子跪下!”
沐天澤不禁曬然一笑,沒想到還真有人趕在官道乾這沒本錢買賣,看他們那疲累的樣子,估計怕是早就等著了,沒準等了他一晚上也說不準。沐天澤也不想搞清楚他們究竟是宋家的人還是錢守亮的人了,他只需要清楚這兩個人都是他的敵人就夠了,而派這一幫烏合之眾來恐怕也不是為了殺他,而是要把局勢搞混搞複雜好從中謀利。
沐天澤懶得廢話,對著一旁馬上的葛天雄道:“葛叔,殺過去!”說完就拉上了窗簾。雖然他這邊只有不到百人,但是卻個個身手不凡裝備精良,人人騎馬配火銃和砍馬刀,收拾他們這幾百烏合之眾自是不在話下。
果不其然,幾聲慘叫之後,沐天澤他們衝破了對方的攔截。
回到沐府後,沐天澤原本打算同陳氏商量著手解決沐府田莊的管理問題和研究給莊戶們減負的可能性,但是他甫一進府就被陳氏抓去狠狠的教訓了一通,埋怨他夜不歸宿,還錯過了兩次祭奠,讓她在一眾宗親面前抬不起頭,並告誡他不要貪玩要恪守孝道,無論如何也不能背上不孝的惡名,那會讓他今後寸步難行的。
沐天澤想要銳意改革的熱情被陳氏兜頭一盆冷水給澆滅了,誠如陳氏所言他現在遠未到可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他要遵守遊戲規則,魯莽行事只會讓他眾叛親離收不到理想的效果。
他只能再等等,盡管他知道也許他這一等就會讓很多人繼續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艱難生活,但是他沒有辦法,他也無能為力。有生以來頭一次,真的是包括前世今生的頭一次,沐天澤是如此的渴望擁有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自由做決定不受牽製的權力。
經過一番輾轉難眠的思考沐天澤沉靜了下來,又恢復了一開始練兵時的勤奮和踏實,心裡不再浮躁和驕傲。
而空閑的時間裡有時他會帶著夏荷和蘇大成在昆明城裡亂逛,也有時他就乾巴巴的泡在酒樓茶肆之中,一待就是個把時辰,靜聽閑言碎語,了解世間百態,思考相應的切實可行的對策。
九月十一這天中午,沐天澤又來到昆明城中最大的酒樓燕春樓吃飯,他套了一件蘇雲鷹的尋常衣衫,就隻蘇大成跟著,在大堂的角落裡坐了,慢悠悠的一邊吃一邊靜靜的聽大堂的食客們說話。
沒一會,就見一幫子風塵仆仆的漢子進了酒樓,其中一個精壯漢子指著左手邊一處空桌嚷道:“小二,弄一桌好酒菜送來!”
“好咧,馬三爺,您先坐,一會就好。”聽小二口氣這人是個熟客。沐天澤也識得此人,幾日前他曾在此地見過此人,知道他是個行商,靠販賣茶葉絲絹為生,為人豪爽好言事。
“這世道,真是不讓人活了。”果然這馬三爺一坐下就開始大發感慨。
“怎麽了?”鄰桌有相熟識的接口問道。
“嗨,說來晦氣,我這回的新到手的一批貨,剛入曲靖就叫響馬給搶了,那可是上千兩銀子啊,唉。”馬三爺告訴道。
友人出言安慰:“唉,沒辦法,現在就這世道,人沒事就好啊。這幾年各地都有人在造反,這些個盜啊匪啊的是越來越多,生意自然也就越來越不好做了。 ”
“確實啊,你說得對!原先那些土官造反還好,也不拿我們這些小商小販出氣。可現在的這些個盜匪都他媽的是些流民泥腿子出身,要說這些泥腿子一旦當上了土匪,那真叫一個狠,我們這回能討回性命已是萬幸了。”
“是啊。”
“現在哪行哪業好乾啊,聽說了嗎?今年又要加征了,這些年,官府是一次比一次征得多,那些個胥吏借機刮骨吸髓,真真比土匪還狠!”
“不說了,不說了,好死不如賴活著,過完今天,誰知道以後怎麽樣呢?逼急了老子大不了咱也找個土匪入夥,做一回梁山好漢!”
酒菜上來,馬三爺等人奮力大吃大喝,酒足飯飽後踉蹌而走。
像剛剛馬三爺這樣的對話沐天澤幾乎每次都能在茶館酒樓裡聽到,而他們話中的艱辛和苦難相信也每時每刻都在中華大地上上演。
這些時日在街頭巷尾間的所見所聞,真真是讓沐天澤觸目驚心,果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個國家的滅亡絕不會是變起肘腋,都是多少年矛盾積累的總爆發。
想想現在的雲南,官府橫征暴斂,土司多叛,盜匪叢生,商旅不行,農戶逃荒,軍戶失田,士兵缺餉,簡直沒有一處不敗壞。
而作為雲南最大的地主勢力,沐府卻天天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處處鋪張浪費,單隻沐啟元的這一拖遝冗長的葬禮就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民脂民膏。
想來若各處皆是如此,那麽大明朝能夠在崇禎在位時繼續苟延殘喘了十多年,也實在算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