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臘月初八，沐天澤回到昆明已經有小半個月了。　　這兩天昆明居然飄起了大雪，近乎千年難得一遇，沐天澤可是知道在前世昆明別號“春城”，一年四季如春，冬季平均氣溫也在十幾攝氏度。不過明末這些年氣溫下降的厲害，土地連年減產，冬天是一年比一年難捱，老輩子人一提到這個就唉聲歎氣個沒完，說是不祥之兆。

　　而且南方不像北方那麽乾燥，還可以燒大炕蓋地龍，潮濕的氣候使得南方的建築要保持空氣暢通，所以盡管濕冷人們只能這麽生受著，最多也就是支個炭火盆，此外再無辦法。

　　昆明城的難民這些天以來也是越來越多了，這些流民不光是來自川貴，還有很多來自陝西，今年陝西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大旱災和蝗災，百姓幾乎顆粒無收，延安府慶陽府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戰亂之下成千上萬的百姓流離失所，其中一些即輾轉流落到了昆明。

　　由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他們紛紛進入城內擠在牆角背風處瑟瑟發抖，還有一些人不知從哪弄來了柴禾，用玉米杆和高粱杆子搭起一個個的窩棚，街道上到處都是亂糟糟的。

　　本來昆明縣衙是要派捕快驅趕這些人出城的，但是巡撫謝存仁發了話，決定讓這些難民留在城裡，總不能眼睜睜的看他們凍死在荒郊野外。但是這樣卻給謝存仁自己出了一個大難題，將難民留在城裡那就要給他們提供糧食才行，否則等大雪一停，天氣轉寒，又冷又餓的流民搞不好就會暴亂，歷史上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所以這些天謝存仁也是忙的焦頭爛額。

　　他本想開倉賑濟災民，但是卻被有司不留情面的斷然拒絕了。雲南的稅糧是不上交中央財政的，而是直接就地發給各地方官吏和將士們充作俸祿和餉銀的，但即便如此很多底層軍戶還是常年領不到餉銀，所以昆明城這上萬流民的賑濟謝存仁只能是另想辦法。

　　於是謝存仁隻得挨個向城中的富商地主們籌借糧食，但是大多都婉言謝絕了他，即便肯借的也只是象征性的意思一下而已。連日來處處碰壁，籌借到的糧食對於昆明城這上萬流民不過是杯水車薪，把謝存仁委屈的不行，頭髮都愁白了不少。

　　柳營別院，門房老劉起了個大早準備掃雪，然而一開了大門就見到一堆難民窩在門洞裡睡的正香，老劉氣得不行，心說這幫子跳蚤滿身的玩意兒跑哪裡挺屍不行，非跑來這裡為難自個?想著待會當差的管事們要是見到這個情況他肯定要挨訓斥，於是惡狠狠的上前挨個踹上一腳，嚷嚷道:“起來起來，到別處挺屍去，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這些個難民背井離鄉早就受夠了白眼，挨了一腳卻渾不在意，一個個無聲的站了起來抱著一堆破破爛爛就往外走。老劉見狀氣焰更盛，見就剩東北角落裡還有幾個人跟沒聽見似的動也不動，頓時火起，一腳狠狠踹向背對著他的一個難民，卻不想那難民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扭腰轉身一把抄住老劉的腿，輕輕一送，老劉噔噔噔後退幾步，吧唧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節，那地上是又冷又硬，老劉隻覺屁股摔成了八瓣，疼得他直抽冷氣。

　　“你他娘的……”還沒等老劉罵完，那難民一雙如電一般的目光狠狠的盯了過來，嚇得老劉出了一身冷汗，剩下的髒話頓時就噎了回去。老劉在沐府當了大半輩子門房，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見識過，一眼就知道眼前這人雖然落魄，然而一身鐵血氣息，卻不是他可以隨便欺侮的，

登時不敢再造次。　　老劉有心不再管那難民，但是又怕他一直不走，等管事們來了他怕是沒法交代。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就看見府裡新晉的莊兵統領蘇廷芳和白展翼護著四個小主子往這邊來了，老劉頓時驚得是魂飛魄散，心下叫苦不迭:難不成今天合該著老漢我倒霉?小主子們這麽早一起出門，要是被外面那人驚擾著，那我可就萬死難贖了。

　　打從南京回來之後，考慮到葛天雄的所長和沐天澤發現他確實需要組建一支情報部隊，所以經過和葛三山的一番長談並征求了葛天雄本人的意願後，沐天澤把葛天雄和他那一幫師兄弟都放回了止戈堂，隻留了吳俊義在身邊。

　　這些日子沐天澤也聽說了雲南流民大增的事情，但是他剛剛才成立了護衛二旅，現在實在不適合再次擴軍了，另外現在他還沒有完全的理順沐府內部的各項事務，在之後他還要著手開始研究沐府的田莊租賦改革方案，千頭萬緒之下，考慮到巡撫謝存仁已經著手安頓那些流民了，於是沐天澤也就沒有在關注流民的狀況。

　　沐天澤今天起個大早出門是有原因的，昨天議事時他聽到白展翼嘀咕說觀音寺做的八寶粥很好喝，好奇之下一問才知道原來昆明也過臘八節喝臘八粥，他頓時來了興致，決定今天大家一起去觀音寺蹭粥喝，後來跟沐天波他們一提，登時引起了他們的暴動，昨天有一大群人是在快意樓過的夜，包括蘇家老四老五、白寶寶和表妹焦淑茵。今兒也是湉湉起的最早，把他們都鬧騰起來了。

　　門房老劉小心翼翼的趕上前來把剛剛的事情一說，還沒等沐天澤說話，白展翼摸了摸腦袋，樂呵呵的道:“有這等人物?那我得去見識見識。”說完大步跑了出去。

　　沐天波牽著焦淑茵的小手忙跟著跑去看熱鬧，湉湉也要去，被沐天澤一把摟在懷裡不讓她亂跑，惹得她頗為氣惱，不住地叫沐天澤是“壞哥哥”。

　　一群人出得門來，白展翼早已不分青紅皂白的和那漢子打作一團，那漢子顯然氣力不濟，只是他出拳凶殘悍勇，大開大合，頗有以傷換傷以命搏命的狠勁，是以仍在苦苦支撐。沐天澤注視了一會見白展翼手下極有分寸也就不再關注他們的打鬥了而是默默地掃視了一圈在風雪中瑟瑟發抖的難民，眉頭不經意間皺了起來。

　　繼而他又看到了右側的門洞角落裡一位少女正焦急的抬眼看著打鬥中的漢子，她懷抱中是一個臉色蠟黃的中年婦人，身上蓋著一件滿是補丁的衣衫，嘴唇哆嗦，兩眼緊閉，看來是處於昏迷狀態之中。

　　沐天澤心下有了幾分了然，他摸了摸身上披著的白狐毛披風，衝白展翼高喊道:“白叔，停手！”

　　聽到了沐天澤的招呼，白展翼瞅個空擋跳了開來，哈哈笑道:“身手果真不凡，是條漢子！喂，你是哪裡人啊?”這一架打得甚是爽快，白展翼不由的起了愛才之心。

　　那漢子卻理都不理他，拖著身子回到門洞，衝沐天澤拱拱手，就要背著那婦人離開。

　　“慢。”沐天澤開口道。

　　“還有何事?”那漢子皺起了眉頭出聲道，他的嗓音嘶啞粗礪，有一種金石交擊鏗鏘有力的味道。

　　“這位大娘想來病的不輕，如果不嫌棄，不妨進我府裡稍歇，請郎中醫治，就算是為我這叔叔剛剛的無禮舉動賠罪了。”沐天澤不以為忤，溫言相勸道。

　　那大漢聞言不由陷入了遲疑，他死死的盯著沐天澤打量了一番，繼而又低頭看了看那昏迷不醒的婦人，還有一臉疲憊無助的少女，最終他仰天長歎一聲，聲音中有著困獸一般的憤怒和掙扎，也有著英雄末路般的心灰意冷。

　　“罷罷罷。”

　　這漢子猛地雙膝著地跪在了沐天澤身前，凜然道:“今日承你援手，以後我施繼重這條命就賣給你了！”

　　“壯士無需如此，我這人雖然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人。”沐天澤上前虛扶起他。

　　這施繼重恍若未聞站起身後繃著臉抿著嘴一言不發的背起了那中年婦人。白展翼看他這般不禁來氣，怒聲道:“你這廝，真是不知好歹，我家少爺……”

　　“白叔，救人要緊。”沐天澤阻止了白展翼，叫過旁邊的老劉吩咐道:“你帶著他們三人去百草園找葛老爺子，再吩咐典膳房給他們做點熱乎吃的，然後每人置辦一身厚衣裳，嗯就這三條，記好了去吧。”

　　老劉答應一聲，屁顛屁顛的領著他們三人進了府。

　　那叫施繼重的漢子頭也不回的跟著老劉進了府，引得白展翼又是一聲冷哼，倒是那個少女扭頭感激的看了沐天澤一眼。

　　一旁看熱鬧的難民羨慕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突然拉著兩個孩子衝出來跪在地上，一邊使勁磕頭一邊求懇道:“小少爺，您是位大善人，您行行好，賞一口吃的吧，我這倆孩子，都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我願意為奴為婢當牛做馬的伺候您啊，小少爺，您行行好，賞我們一口吃的吧。”

　　這婦人一帶頭頓時群情洶湧，周圍的難民全部圍了過來，跪地哭喊道:“行行好，賞一口吃的吧。”

　　沐天澤看著烏壓壓一地彎曲的脊梁和低垂的頭顱，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

　　蘇廷芳和白展翼見情況不妙立馬護著沐天澤他們想要退回門內，沐天澤對著蘇廷芳堅決的搖了搖頭，說道:“蘇叔叔，沒事的，放我下去。”

　　蘇廷芳聞言真是喊沐天澤祖宗的心都有了，臉色一陣變幻，實在搞不懂沐天澤這是想要幹什麽?外面這些餓昏了頭的流民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要是沐天澤有個好歹那不是要他的命嗎?他一狠心就想要裝作什麽沒聽見一樣直接抱著沐天澤進府。

　　恰在這時，前來輪換的值守莊兵趕到了，領頭的恰好是蘇大成。看到大門處的狀況，蘇大成和他手下那一個排的士兵迅速趕上前來把沐天澤他們團團護衛起來。蘇廷芳將沐天澤放下來，一腳狠狠的將上前報告的蘇大成踹翻在地，破口大罵道:“王八犢子，死哪去了現在才來?要是少爺出個什麽事，我砍了你的腦袋！”

　　蘇大成一骨碌立馬又直挺挺的站了起來，滿面羞慚的低著頭挨訓。他昨夜喝了酒，今天確實來晚了。

　　沐天澤還是頭一回看到蘇廷芳如此失態，有些好笑，但還是說道:“蘇叔叔，大成的問題容後再說吧，先把外面的流民問題處理好。”

　　蘇大成感激的看了沐天澤一眼，聽到要處理流民，立即惡狠狠的表態:“我這就帶人把他們都抓起來，趕來沐府撒野，嫌命長了。”

　　“你給我閉嘴！”沐天澤沒好氣的罵道，暗歎蘇大成可真是個不長腦子的莽夫。

　　“天澤，我看那些人好可憐啊，我們就給他們點吃的吧。”沐天波突然說道。

　　“就是就是，二哥，大哥說的對啊。”沐天潤附和道。

　　“二哥哥，他們好可憐啊，我們幫幫他們好不好?快點幫完他們，我們還要去觀音寺看奶奶呢，去晚了粥就沒了。”湉湉撲到沐天澤懷裡撲閃著大眼睛說道。

　　沐天澤被她顛三倒四的說話給逗樂了。

　　他快速轉動著腦筋，突然對一邊還在傻站著的蘇大成道:“大成，你去觀音寺通知住持真行大師，叫他召集僧侶們多煮些八寶粥，用來賑濟災民，叫他別擔心糧食，他們今天用了多少我們沐府過後就會補償多少。另外，叫他把我家湉湉的那份粥一定要預備好。 ”沐天澤說完勾了勾湉湉的小鼻子，引得她大發嬌嗔。

　　蘇大成重複了兩遍後一頭霧水的去了。

　　沐天澤又笑著對蘇廷芳道:“蘇叔叔，今天這觀音寺的臘八粥看來您是吃不成了。”

　　“不礙事，這粥何時吃都行，有事少爺盡管吩咐。”蘇廷芳正色道。

　　“嗯，今天我要扭轉咱們沐府在昆明城老百姓心中的形象。蘇叔叔，今天護衛一旅和護衛二旅全體出動，二旅負責建粥鋪和給難民們發粥，一旅則負責維持秩序，具體的事項您和劉叔叔同余管家商量著辦，我只看結果，今天申時之前必須完成，到時候我會和天波去一一檢查。”沐天澤掏出象征他身份的腰牌遞給蘇廷芳。

　　“是！”蘇廷芳得令後也風風火火的走了。

　　看著一眾停止騷亂殷切等待的流民，沐天澤對白展翼吩咐道:“白叔，勞煩你把觀音寺施粥和府裡今天下午開粥鋪的事跟大家夥說一聲，好讓他們都知道。”

　　“好，看我的。”白展翼痛快的答應了，大步擠入人群中扯開嗓子朝著難民們一頓大吼，要他們著急的就去觀音寺不著急的就在這兒耐心等著，日落前肯定能撈著吃頭。難民們聞言頓時振奮，紛紛磕頭感謝，又喧鬧了好一陣才漸漸散了。

　　見人群散去，沐天澤道:“好了，咱們也快走吧，再等怕是湉湉的粥要沒了。”

　　一行人重新出發，一路上街道兩旁不時地有人對著他們磕頭感謝，一聲聲的感謝滲入沐天澤的心裡，在這飄雪的寒冬給了他無盡的溫暖和力量，推動他更加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