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跟鍋底一樣,雲層後面的星星月亮連一絲光亮也透不出來。△,雨下得越發大了,打在屋簷上,打在竹林中,打在芭蕉上,劈裡啪啦響個不停。
正當凌晨,雨夜的涼風像要吹到骨頭裡去,無處躲藏。
徐平緊了緊衣服,對龐籍和余靖道:“左江道兵馬巡檢桑懌,是原開封府進士,以捕盜為官,文武兼備。此時守諒州,如果兵事有什麽疑難,可以問他。韓仲文出身世家,在蔗糖務多年,事務精通,民事可以問他。”
說完,徐平呼了口氣,向兩人拱手:“告辭!”
龐籍和余靖一起拱手道別:“工部一路平安!”
衙門外面不遠處,高大全和孫七郎牽著馬舉傘站在柳樹下,秀秀撐著花傘站在一邊,也牽著一匹小馬。
六年的時間,秀秀也已經長大了,身量放開,婷婷玉立。她背上一個小包袱,裡面是徐平最貼身的東西,金銀粗物都在高大全和孫七郎那裡。
翻身上馬,徐平向衙門前送行的龐籍和余靖最後一拱手,最後看了一眼自己建起來的提舉司衙門,默默無言,轉身離去。
來時將作監丞,去時工部員外郎,單論官職升遷,徐平早已遠遠出了天聖五年的進士同年們,足以自傲。但這樣離去,卻總是讓人不甘心。
前方有任守忠帶來的兵士開路,任守忠帶著小黃門押後,徐平主仆四人被夾在中間,不是囚犯卻享受著囚犯的待遇。
離開衙門口沒多久。將過街角的時候。兵士的燈籠一照。黑夜裡街角站著兩個人影,兵士吃了一驚:“什麽人站在這裡?!”
兩個人影走到路中間,行禮道:“小民李覯,這位是喬大頭,在這裡等著送送太守。”
任守忠在後面看見亮光裡果真只有兩個人,心裡松了一口氣。自徐平將要離去的消息傳開,他在衙門裡便被人指指點點,且都面目不善。讓他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裡來,生怕會發生什麽不測。
見李覯和喬大頭擋在路中間,任守忠喝道:“什麽刁民,擋在路上妨礙官人行路!兵士,快快鞭子趕走!”
話一出口,卻見前面徐平轉過頭來,兩眼瞪著自己。燈光搖曳,隻覺得徐平眼裡閃著寒光,心裡一怕,後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徐平打馬上前。對兩人道:“你們有心了,雨夜風寒。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我為臣僚,官司調遣,本為平常事。”
李覯躬身一禮:“學生在邕州數年,所獲良多,如今先生遠行,自當來送一程。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邕州所得,學生也要回鄉仔細揣摩。明天我也要回鄉了,希望日後還有得見先生尊顏的一日。”
徐平見他言辭懇切,想起來這幾年跟他交談也沒多少次,心裡不由有些愧疚:“我事務繁忙,沒什麽時間與你切磋學習,可惜了。”
“聖人述而不作,先生自到邕州,擴口不下十倍,拓地數百裡,以一州之兵滅人一國,功績足以彪炳千秋。學生親歷其事,勝讀十年書,足矣!”
徐平也不知該說什麽,仔細想想,若論學問,自己還真未必比得上眼前這位滿腹詩書的年輕人,但說起做事,還是能教教他的。
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也沒再說什麽。
轉身看著喬大頭,見他也沒打傘,也沒披油布,混身已經濕透,背上一個小小瓷壇格外醒目。
喬大頭見徐平看自己,急忙上前行禮道:“小民我叫喬大頭,父親原是太宗征交趾時的禁軍,兵敗之後流落邕州。多虧官人善心,一向照拂小民和我陳阿爹。如今官人遠行,我也來送送官人。”
徐平點點頭,微笑道:“你說的我知道,你有心了。”
喬大頭道:“原來官人知道,我還以為官人不清楚我的名字呢。”
頓了一頓,喬大頭又道:“我和陳阿爹也要回鄉了!”
徐平道:“回鄉也好,葉落總要歸根。怎麽不見陳老實?”
喬大頭拍拍背上的小小瓷壇:“陳阿爹這裡,阿爹隨著大軍見到了升龍府,看見大宋官軍捉了交趾王,死也瞑目啦。我帶著阿爹返鄉!”
徐平看著喬大頭背上的陳老實骨灰瓷壇,一下怔住。此時佛教盛行,底層人民由於種種原因,火葬也很常見,卻不想那個終日昏昏沉沉的老兵已經化成了一抔灰土。當年他見到兩位老兵,只是念他們可憐,一向照拂,並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打入升龍府,活捉李佛瑪,了了這位老兵的心願。
一時百感交雜,徐平也不知該說些什麽,讓高大全過來,取些銀兩交給喬大頭,作為他返回河東的盤纏。
喬大頭一把推掉,高聲道:“我也曾經隨軍入升龍府,身上有賞錢,足夠一路行走。我答應過阿爹,要帶著他回並州去!”
並州流淌著黃河水,一眼看不到邊的良田,到處飄著谷子香,喬大頭總是聽陳老實說起家鄉,如今,他要帶著陳阿爹一步一步走回去看一看。
雨一直下,隨著微風打到人的臉上,夏夜裡卻帶著刺骨的涼意。
徐平轉頭看了看依然站在路上的兩個身影,心裡有些暖暖的。當自己在這涼冷的雨夜離去,還有人記得自己,願意冒雨來送自己,也已經足夠了。
同行的兵士和話,他們不是任守忠,跟徐平無怨無仇,見了這種場景心裡總是有些觸動。
此時已是深夜,淒風苦雨,任守忠以太后旨意為借口,要徐平心須當天起程。隨行的人一起受苦,心裡也有些怨言,一時路途有些沉悶。
馬蹄敲打著路面上的碎石子,和著不斷落下的雨水,發出撲撲的聲音,一行人走出街市,向著不久前在左江上建起的浮橋走去。
出了街市,任守忠終於出了一口氣。萬沒想到這個徐平在本地的官聲還不錯,大半夜裡還有人送,真是煩也煩死人。
浮橋有兵士看守,隨行兵士上前報了一行人的名字,開了關卡,一行人騎著馬踏上了浮橋。
自中晚唐起,橋渡便開始有官家收稅算,入宋沿習不改,收入少的地方甚至包給攬頭代收。這處浮橋是蔗糖務所修,從一開始徐平便免稅算,立碑於橋頭,以為永製,也算是他給當地百姓留下的德政。
進入雨季,左江水漲了起來,激蕩的水聲如雷鳴,衝著浮橋左搖右擺。沒有人下馬,只是默默地在橋上緩緩前行。
徐平抬頭向上遊看去,漆黑的夜裡什麽也看不見。不知劉小妹的小廟前面現在有沒有人上香,他特意向龐籍和余靖交待過,讓兩人照拂一下這位邊疆遠地的小小地方神,也不知兩人會不會放在心上。
桑懌破廣源州,擒獲了黃師宓兄弟,被徐平帶到劉小妹廟前,一刀殺了祭奠劉小妹神靈,算是了了這段恩怨。
在邕州的風風雨雨,恩怨情仇,都隨著這左江水一起遠去了。
過了浮橋,任守忠大出了一口氣,高聲道:“徐平,打馬走得快一些,不要磨磨蹭蹭。莫以為出了太平縣,我就會讓你歇息,今天要一路走到邕州!”
說了,心裡得意,看著身邊給他打傘的小黃門不住地陰笑。
這一路上任守忠沒別的辦法,吃住行可是他說了算,怎麽也要想辦法讓徐平吃點苦頭。內侍升遷歸樞密院,徐平讓樞密使副一起厭惡,還想有好果子吃?當年使相曹利用享受過的,任守忠也要讓徐平嘗嘗滋味。可惜的是看起來徐平的臉皮比曹利用厚得多,不會半路上一根索子上吊了事。
徐平此時心情複雜,哪裡有心情跟個閹人生氣?人來了沒石全彬的人帶個口信,徐平已經想到了路上不會太平,該忍的也隻好忍了。
過了浮橋,河邊遍布貨場客棧,偶爾亮著一盞燈,才讓人感覺到人煙的生氣。過了河邊街市,就到了蔗糖務的地盤,開始進入大片的蔗田和稻田。
雨時大時小,就是不停,一路走來,身上早已經濕透了,愈發覺得透骨的涼意。任守忠也得打顫,早加了兩回衣服,又在外面披上了一層油布。
前方路兩邊都是果樹,枇杷已熟過,紅桃正肥,荔枝正當節令,在這雨夜,卻只是一片黑影。
在一片黑影中,卻有幾盞燈籠在路邊,隱約照出前方的路。
任守中遠遠看見,高聲吩咐前面的兵士:“沒想到這嶺南的土人要錢不要命,半夜裡下雨還有人在路邊賣瓜果,到了那裡住一下,我們買些荔枝來當零嘴。這物事我們中原沒有,莫要錯過了!”
兵士哄然應諾,打馬走得快了起來。
馬一路行著,馬蹄聲敲碎了夜的寧靜,穿透雨絲遠遠傳出去。
前方的燈籠竟然越變越多了,任守忠道:“聽見馬蹄聲,賣家越來越多了,這樣最好,莫要給他們高了價錢!”
不一刻,到了跟前,卻並沒有什麽賣瓜果的人,只有三三兩兩的鄉民站在路邊,扶老攜幼站在路邊,高高舉著燈籠。
站在最前邊的,是林業和李二郎一家人,鐵錘和巧娘站在前面,一人手裡一盞燈籠,高高舉起伸向前面。
離著不遠,是岑大貴拉著爹的手,一樣舉著一盞燈籠。
再向前看去,雨夜裡看不遠,但目光所及,路兩邊卻是星星點點。
見到徐平的身影,鐵錘和巧娘學著父母的話,一起高喊:“雨夜路滑,太守一路走好!”
徐平怔在那裡,卻見不大一會,路兩邊的燈籠越來越多,沿著去邕州的路如繁星,更如徐平前世的路燈一般,再不斷絕。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