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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貴》第五章 公路
 昆侖關,雄踞於邕州東北的群山之中,層巒疊嶂,周圍青山似海。

   確切地說,這裡雖然名關,實際是隘道,北高南低,俯瞰南面蒼茫山巒下的邕州城。此關建於何時,早已眾說紛紜,無人能夠說得清楚。

   徐平來到這裡的時候,並沒有關的影子,只有大石把隘道堵住,形成了一處關卡,不遠處一座巡檢寨,裡面一二十個兵丁,檢查過往行人。

   前唐時西原蠻叛亂,桂管經略使裴行立在此建軍事設施,留下這處遺跡。

   隨著前導的兵士,徐平牽著馬登上了這處隘口的最高處,回望腳下的邕州大地。自天聖五年冬天,徐平由此進入邕州,不知不覺就六年多了。

   山下的邕州周圍是一望無際的沃野,遠處是蒼茫群山,山的盡頭是徐平在那裡建起的鎮南關。從昆侖關到鎮南關,這就是邕州,直到徐平前出平定了諒州,邕州才向大山的南邊伸了出去。

   六年時間,來時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還有些懵懂無知,去的時候卻已到壯年,宦海沉浮,也是做過封疆大吏的人了。

   當年他下了昆侖關,前方還人煙稀少,瘴癘遍地。當他離去,下面已是遍地稻田,瓜果飄香,成了嶺南第一富庶的地方。

   這六年的時間裡,徐平也並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兢兢業業,算是恪盡職守。他規規矩矩地當了兩任地方官,天天盼著回京城。

   直到他離開,雨夜裡邕州的百姓舉著燈籠一路把他從太平縣送到邕州城,又夾道把他送到昆侖關山下,他才驀然驚覺,想好好看看這片土地。

   正是瓜果飄香的季節,一行人的馬頭掛滿了各種時令瓜果,就連任守忠一行人也不例外。邊疆蠻地的百姓沒有中原百姓那麽多心思,他們不知道立生祠,送萬民傘。只有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們的心情。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自己也算做到了吧,或許做到了吧。向著南方一望無垠的大地深吸了一口氣。徐平牽著馬回到隘道上。

   任守忠帶著手下坐在隘道邊的大石頭上,抱著一堆荔枝猛吃,一邊吃一邊對旁邊的人喊道:“不要貪口滑,這果子一次不能多吃,吃了虛火燒身。嘗個味道就好!——唉,說你們呢,不要誤了路上正事!”

   一路都有百姓夾道相送,就是住了驛站,還有百姓扶老攜幼來看徐平,經常會把一些瓜果特產不聲不響地放在門口。這種情景,任守忠天大的狗膽也沒敢在邕州對徐平不利,只是默不作聲。百姓還以他也是好人,一路上竟然也收了不少禮物,這大堆的荔枝等水果就是沾了徐平的光。

   高大全和孫七郎呆在另一側。這些瓜果他們早已經吃膩了,只是默默地啃乾糧。秀秀坐在一邊喝水,看了任守忠一眼,低聲罵一句:“不要臉!”

   太陽爬到半天空,天氣熱了起來,任守忠從地上跳起,拍了拍手道:“天色不早,快快上路,今天要趕到賓州歇宿!”一頭說著,一邊用腳亂踢著滿地的荔枝殼。踢得到處都是。

   過了昆侖關,就離了邕州地界,任守忠終於出了一口氣。

   雖然嘴上不說,邕州百姓夾道相送的樣子還是給了任守忠巨大的壓力。這個年代的傳統。一旦百姓鬧起事來,任守忠就可能倒大霉。當官的欺壓老百姓是常事,但必須要保證不鬧起來,捅上去朝廷就會拿官吏開刀。

   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得寵的宦官江守恩在鄭州,違製取民田的麥穗。擅自役使百姓,一名役夫因為買不到驢子,被活活打死。他敢這麽做,當然不是因為腦子被驢踢了,而是對他們來說,這是常事。結果事情鬧大,真宗下詔將江守恩當眾杖斃,知州俞獻卿為江守恩求情,被罷官。

   說破天去徐平也只是罷差遣待旨,本官根本未動,任守忠的職責只是確保徐平按時到道州去,其他動作都是不合法的。

   但自劉太后主政,內侍的權勢膨脹起來,利用這種機會做小動作使陰招的所在多有。

   當年寇準和李迪被貶官,內侍迎合丁謂,差點把兩人逼死。後來曹利用貶官,隨行內侍再次故技重施,曹利用性情剛烈,一時想不開上吊自盡。

   不說失勢的寇準和曹利用,李迪可是皇上恩師,一旦皇上親政肯定要被大用的人物,內侍也一樣無所顧忌,徐平在他們眼裡又算個老幾?

   邕州到道州一千多裡路,任守忠怎麽也得讓徐平脫層皮,不然回去如何向主人邀功?不說節度使,他還想著弄個觀察使、防禦使在身上呢!

   自昆侖關下去,幾十裡就到賓州,然後走象州、柳州、桂州,這正是徐平當年來時的路。

   此時徐平在廣南西路多年,同級的官員他算是資深的了。每到一州都有知州通判接著,甚至陪著他在驛站歇宿,任守忠千方百計也沒找到下手的機會。

   看看到了五月底,一行人終於到了廣南西路的最後一站,興安縣。

   興安縣唐時稱全義縣,入宋廢溥州後沿習不改,太宗登基之後因為犯了他的名諱,改名為興安,隸屬桂州。

   這裡是湘江和漓江之源,秦始皇鑿靈渠的地方,越城嶺和都龐嶺南北對峙,中間一片谷地溝通五嶺南北,是進入嶺南的要道。

   要道歸要道,但地方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官吏設置不全。此時舊知縣已經卸任,早早返京述職準備另謀個好地方了,新知縣還在路上,縣裡只有一個主簿管事。徐平一行到來,主簿過來問候一聲,也就不見了人影。

   按說新舊知縣是要交接的,中間不允許出現空白,但這嶺南偏遠之地,誰也不想多呆,自然有借口糊弄過去。反正審官院和中書的文吏收了銀錢,會把這些事情當沒發生過,這就是官員求公吏的地方了,桑懌就吃過這種虧。

   驛站正設在靈渠邊,與這小小縣城比。建得相當氣派。這裡南來北往的官員多,都是住在驛站裡,自然舍得下本錢。

   往年時候,行人到了這裡。大多是乘船沿靈渠,直下湘江,然後就是一路水路,入大江四通八達。

   這兩年卻不同,廣南西路有了錢也有了火藥。還有徐平從邕州傳過來的修路技術,一路把大道修過五嶺去。除了大宗貨運,行人改走陸路,到全州不到一百裡路,騎馬緊趕一點可以一日到達,水運慢慢冷清起來。

   已經進入夏天,縱然是在山裡,也是熱氣蒸騰,讓人難耐。

   徐平在屋裡坐不住,到了驛站外面。靈渠邊的大樹下尋了一塊大石頭,坐著看江水乘涼。

   此時夕陽西下,天地間都是豔豔的霞光,妝點得周圍大山格外豔麗。

   在這霞光裡,一個老者挑著擔子慢慢悠悠地從遠處走了過來,嘴裡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歌子,顯得自在悠閑。

   高大全的孫七郎兩個在江邊敞著懷用衣服扇風,看見老者,高聲喊道:“老丈,你挑的是什麽?是水酒給我們來兩碗!”

   老者走近前。笑呵呵地道:“我這不是酒,而是上好的楊梅湯。你們如果要解渴,這可比水酒好得多,又能清暑。”

   高大全和孫七郎對視了一眼。聽見不是酒忍不住有點失望,但終究耐不住炎熱,對老者道:“楊梅湯也好,給我們來幾碗!”

   老者應著,開了木桶,先盛了一碗遞給湊上來的孫七郎:“官人盡管品嘗。我這楊梅湯左近都有名氣,往常挑到縣城裡啊,不用天黑就能賣完,還不耽誤回家吃晚呢。”

   孫七郎嘗了一口,讚道:“果然好味道!老丈再來一碗,一會一起與你算錢!我們這裡幾個都要喝!”

   接過老者遞過來的大碗,孫七郎端到徐平面前:“官人,這楊梅湯酸酸甜甜好味道,你也喝一碗,清熱解渴!”

   徐平接過,孫七郎依然跑回去,又要了一碗,端到驛站裡給秀秀。小姑娘現在長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瘋來瘋去,雖然天熱,到了驛站卻就自己躲到了屋裡不再出來。

   徐平喝著口滑,不知不覺就喝了個精光,卻覺得有些不過癮,拿著大碗到老者的擔子邊,想著再來一碗。

   驛站裡的任守忠聽見外面動靜,從裡面走出來,正看見徐平走近擔子,老者給他盛湯。他此時熱得渾身臭汗,正覺得心裡煩躁,見了徐平竟然在外面逍遙自在,還有湯水喝,心裡火起。

   叫過看著徐平的小黃門,劈頭罵道:“讓你看緊這個徐平,你卻自己在這裡看風景!沒見他亂買外面東西吃,一個吃壞了肚子,人有了三長兩短,你如何擔當得起?他是個不值錢的人,命卻是我們的差事,好好打起精神!”

   小黃門是第一次出開封城,接這種差事,不知裡面門道,惟有諾諾連聲。

   那邊賣楊梅湯的老者聽見任守忠的話,哪裡肯依他?轉身朝著任守忠高聲道:“這位官人如何這般說話?小老兒賣楊梅湯,也有一二十年了,左近哪個不知道?就是前任的知縣官人,也經常照顧小老兒生意的!”

   任守忠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老者,鼻子裡哼道:“一個知縣,針眼大的官,也就你這種人眼裡看得是個人物!”

   老者搖頭:“莫不成你的官職還能大過知縣?”

   “知縣算什麽?看看那邊喝你湯的少年人沒有?那是邕州知州!咱家,是專門來看著他的,你覺得官有多大?”

   任守忠一邊說著,一邊看著桶裡的楊梅湯,咽了口唾沫,哪裡還忍得住?

   伸手就把老者擔子上的飄拿了起來,從桶裡舀了湯就向嘴裡送,一邊還說著:“你這老兒來得不明不白,我且嘗嘗湯水能不能入嘴!”

   老者一把奪下飄,板起臉道:“你這官人怎麽如此沒道理?這飄是小老兒給客官盛湯的,你如何拿起就向嘴裡送?”

   任守忠到底是太后邊跟著侍候的人,日子過得講究,被老者一說,竟然沒有發作,只是道:“你先盛一碗我嘗嘗,若是能入口,我們這裡都喝你的!”

   老者雖然有些不情願,還是盛了一碗給任守忠。

   任守忠接過碗,仰頭喝一大口,清清涼涼的感覺直滲入心裡去。

   滿意地端著碗,任守忠對老者道:“這湯還過得去,雖然比不得開封城裡,更加比不得皇宮裡的味道,這山野之地,也入得口了。這兩桶湯你也不用挑到縣城去賣了,我們幾個人全買下來!”

   一邊說著,任守忠示意小黃門上來付錢,並讓提到院子裡去。

   老者卻抓住桶不放,指著徐平道:“那幾位客官先來,總要先賣給他們,怎麽就能隨你們提走?”

   任守忠嗤笑:“賣給他們?我告訴你,我身上帶得太后旨意,要看著他到道州去,一路上出不得半點意外!若是沒我的允許,這一路上他可不能吃半點來路不明的東西。剛才喝你一碗湯,已經是我手下人不曉事了!”

   老者聽著什麽太后旨意隻覺頭暈,一時也理不過來,只是問道:“官人這樣說,那邊莫不是真的邕州徐官人?”

   任守忠端著碗上下打量老者, 嘴裡道:“連你這數百裡外的山野小民,也知道他?他在邕州就是把天捅下來,又關你什麽事!”

   老者指著驛站旁邊新修的大道,對任守忠道:“官人不知道,我們這些沿路賣貨的小販,全靠了這條新修的路,這兩年日子好過了不少。”

   “那又跟他一個邕州知州有什麽關系?”

   “小老兒聽人說,這路是先在邕州修起來,用的是邕州蔗糖務的錢,才一路修過五嶺去。是以我們這些小民,感念徐官人恩德,都叫這路為徐公路。”

   任守忠聽到這裡,不由瞪起眼睛:“他一個邊遠小州的長官,還不是正任,竟然敢把姓名用在路上!這還了得!”

   老者搖搖頭:“是啊,先前也有過驛站的官人說,這樣不妥當。所以我們便把他的姓隱去了,現在隻叫公路。只是現在見了官人在面前,小老兒才又說起來,卻不是有心的。”

   (今天有事,更得晚了,兩章合一章,大家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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