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揉額頭,徐平放下各種公文,喝一會茶。宰相位高權重,一言可決天下大事,但確實也是一個苦差事。要把各種各樣的制度和施政措施,理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腦細胞。徐平做了幾個月,就有些吃不消了。
在這個年代,徐平有各種各樣賺錢的辦法,為了錢他實在沒有必要坐這個位子。耐著辛苦做下來,還是出於一種責任感,真地要給這個天下做些事情。金錢、地位,這個年代又沒有能夠傳給後世永遠不變的,再多又有什麽用。
這是好事,天下成為少數人的天下,最終就會離心離德。隻想著自己後代永遠都做人上人,憑什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多少年前就有人喊過了。
皮之不存,毛將附焉,天下沒了,人上人想騎到誰的脖子上去?讓後人能夠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多上進的機會,憑著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祖蔭享受富貴,才是長遠的做法。
呂夷簡是個聰明人,他自己專權少不了結黨營私的本事,但對後代的教育,一直抓得很緊。從他的兒子們起,呂家便成為學術大家,這才是家風不墮的根本。以為憑著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就可以永遠操控天下,是把天下人當傻子了。絕了別人的上進之路,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掀桌子,眼裡只有自己乾脆就不要玩了。
這不是徐平對這個天下的施舍,是他的責任,施舍天下他還沒有那個資格。
公吏從外面進來,斂容行禮道:“相公,時辰到了,該到政事堂接見離京官員了。”
徐平答應一聲,看了看旁邊桌子上的大刻擺,巳時,眾宰執該來政事堂了。
每位宰相和參政都有自己的官廳,政事堂裡則輪流當值,輪流押印。今日正是徐平當值,他在政事堂裡處理政事,到了時間其他宰執過來商議大事。
官員外任,先到大內面君陛辭,然後到政事堂來辭宰相。皇帝和宰相都會對外任官員有吩咐。皇帝偏向於體察民情,讓官員用心辦事,不要因私害公上面。宰相的吩咐則偏向於具體的事務,到了地方幹什麽,怎麽乾,遇到了難處如何處理,如此等等。
公事不得到私人府第,這樣做的宰相不是沒有,如丁謂等人,都會被視為權相。正常的程序,官員對政事有看法,要提意見,該穿公服到政事堂來,慢慢排班。
晏殊、章得象一眾人進來,與徐平簡單議論了幾件政事。當值公吏過來,道:“諸位相公,今日前來辭行的是新任京東路體量安撫使郭龍學,已等候多時。”
徐平道:“請他進來,正有事要吩咐於他。”
郭諮在西北的時候,便就升到了天章閣待製,此次回京,進龍圖閣直學士。本來是要任他為三司副使的,因為在京東路方田均稅,讓他先去做體量安撫使。
方田均稅的目的是什麽?其實並不是為了多收稅。宋朝幾次方田,都是以原來的稅額不變為前提,即清量出來的田畝多了,那每畝的稅就少了。最重要的目的,是使賦稅攤到真正要承擔的人身上去。方田均稅的阻力,盯著查隱田,從而讓兼並豪強之家多繳稅,說是大官僚大地主的破壞才施行不下去,就找錯了焦點。方田的阻力,並不在這裡。
宋朝的賦稅差役,是按照戶等製征收的。方田之後,會導致戶等改變,才是社會上真正的阻力所在。方田之後改變的稅賦並不多,但戶等一變,負擔就重得多了。真正的大地主受到的損失並沒有想象的大,反而是那些中等戶,因為查出隱田,或者因為土地按貧瘠程度分等,
之後帶來的戶等上升,承擔的差役上升,才是天下騷動的原因。宋朝對大官僚大地主並沒有想象中軟弱,但中等戶是天下根本,動了他們的利益,阻力便出乎想象的大。官員對方田的反對,不是因為他們處於什麽階級,從階級利益出發來反對的。按階級屁股反對的自然是有,但卻不是主流。最重要的,是在執行過程中沒有為百姓設身處地想,只求查出大量隱田來,從而引起了大量百姓戶等的上升。
科配、和買、差役,這些民間負擔的大頭,都依附在戶等製上面攤到百姓身上。戶等一升,一個小康之家,可能就會在幾年之內一無所有,阻力怎麽可能不大。
所以方田均稅,必然是伴隨著差役法的改變,伴隨著科配、和買的取消。沒有這些配套措施,方田均稅是推行不下去的,這也不是打擊豪強地主的辦法。
徐平在京東路開始方田,首先就是取消那裡的科配、和買,改變差役法。他沒有采用歷史上王安石的募役法,因為違反了政治原則。如果原來的差役改為募役,與百姓接觸最緊密的衙前、裡正這些所謂重役,執行者就成了政權內部的人,沒有了緩衝。百姓對政策和施政有了不滿,不會因為來執行的是公吏,就把怨恨從政權身上摘出來的。
募役法下,公吏和衙役也是政權雇的人,你雇的人當然責任在你。所以這些最基層的辦事人員,最好是讓治下百姓輪差。大家都知道政策是什麽,執行出問題不怨政權。
這個道理,就跟徐平前世政府喜歡用臨時工一樣。徐平前世在農村跑來跑去,跟他一起做這些事情的最多就是臨時工,他深有體會。一起做事的臨時工做著最多的事,擔著最重的責任,偏偏工資少,待遇差,心中多有不滿。甚至很多臨時工,根本就不關心事情做得怎麽樣,隻想著不丟掉工作,怎麽盡可能地為自己撈點好處。這種狀態,工作也難做好。
臨時工是政府雇來,政策執行中出了問題,政府推出來背鍋,自己的責任是無論如何也摘不掉的。想推禦責任,只會讓人民嘲笑,這不是糊弄傻子嗎。基層的辦事人員,最好就是一竿子捅到底,不要給基層官吏選擇的權力。選舉容易被操縱,不可靠,所以就是用最簡單的辦法,或者從中上等戶,或者從中下等戶,按著時間輪流來做。
政權不是屬於哪一個人,也不是屬於哪一群人的,而是屬於天下人的。各個職位不是排排坐分果果,大家各自撈好處的,不然就容易失人心。輪差之下,可以發工錢,但基層的辦事人員,卻不是政權雇來的,由百姓自己監督。執行出了問題,不要賴政策不好,不要賴官府,誰把利益截流了找誰去。
取消了科配、和買,衙前、裡正這些重役負擔的大頭也就去了。單純的賦稅,並不會讓百姓傾家蕩產。再配合發工錢的輪差法,方田均稅最大的阻力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