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會,趙禎端起茶來輕啜幾口。放下碗,看著徐平,緩緩地問道:“你我君臣相得,甚是難得。當初你登進士第,朕臨軒唱名的時候,突然間天現瑞光。宰相張知白賀朕得人,天下必將因你而興。到如今十五年矣!你在朝廷掌三司,天下錢糧不缺,出外統兵為大帥,一戰滅交趾,再戰滅黨項,回京前敗契丹於雲中。文事武事完足,張知白當日之言,於今已經一一應驗。現在召你回朝,雖為次相,朕實以天下事付你!人言天下興衰決於宰相,本朝相位至重,國家興亡皆系於此。宰相以道佐人主,你可教我聖人之道?”
徐平捧笏,低頭斂目,沉聲道:“臣聞聖人之道,百姓安樂,國泰民安,天下太平!”
趙禎語帶不悅,一字一頓地道:“我問你聖人之道,以求治世,誠心實意!”
徐平神色不動,道:“臣答陛下所問,一本正經,並無虛言!”
趙禎看著徐平,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既如此,該如何達致聖人之道?”
“臣在隴右軍中,天都山一戰之前,與軍中的士子閑談,他們曾經問臣之學。臣以君子、仁、義對之。此非士子一時閑談,而是治國之道。”
仁義是這個年代的政治正確,趙禎聽了,肅然端坐:“這番議論朕也聽士人提過,只是一直不知究竟,難窺全貌。宰相從容講來,願聞其詳。”
徐平起身捧笏:“古今賢者探治亂之源,辨人之性情,述仁義道德,達天理人欲。有講人欲害天理,故要存天理,滅人欲。有講人欲是一切根本,我心即天理。臣以為,人生於世間,父母精血所誕。要生則要有食物果腹,要繁衍後人故有色之娛,知羞恥故有衣物遮體。此人欲也,人生而有之,不從則難以存活,族群無以繁衍,實未知其惡。人生於天地之間,必本於地氣風俗,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草原上就只能放牧牛羊。地氣乃天理所化,是故知,人必從於天理也。”
“物有陰陽,人有天理人欲之兩面,此理之常也。既非人是天理所化,亦非人依人欲才立於世間,而是這本就是人之陰陽,不可偏廢。一陰一陽謂之道,孤陰則不長,獨陽則不生,必陰陽相濟,才達治世。要達聖人之道,便需從這天理人欲中去尋。”
講到這裡,徐平捧笏,用眼角的余光靜靜地看著趙禎。這是一切立論的根本,如果趙禎在這裡不同意,後面的內容,要展開去講就難了。人性善惡,自私還是無私,利己還是利人,放在意識形態系統裡,都是不是一句簡單的話。
社會的道德判斷,政權的政治結構,都要從最根本的地方講起。從人性生發,後面還有分叉,會演化出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有的接近,有的大相徑庭,還有的截然相對。不能把意識形態最關鍵的節點統一,則後面的施政就會引起激烈爭論,難以被認可。
人是社會動物,先有人的生物特性,再有人的社會性。否認人的生物特性,從社會性去構建人的本性,會導致非常大的麻煩。極端的資本主義者從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一需求出發,去反推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極端的公有主義者,從認為私有財產終將被消滅出發,去反推人無私,都會讓社會得病。人性的限制在將來會不會變得無關緊要,徐平並不知道,他沒有生在達致那個階段的社會裡。但現在,人的這一特性缺一不可。從存天理滅人欲,再到放縱欲望,這不只是社會現象,更有內在的思想脈絡。
沉思良久,趙禎點頭道:“宰相所言,
朕以為,天理存於人欲當中,人欲當中亦含著天理。天理與人欲雖分為二,實則合一,所謂陰陽太極之道,此之謂也。”徐平出了一口氣,捧笏躬身行禮:“陛下見識精深,確是如此。只是陰陽太極,雖曰合一,但太極就是太極,陰就是陰,陽就是陽。雖曰有分,望之則如一。雖望之如一,實則陰陽相合是太極,太極內含著陰陽,此為易之道。”
趙禎緩緩點了點頭:“你在隴右作戰數年,沒想到學業不輟,兼及易理。”
徐平不能在這個問題深入下去,易理他並不精通,只是取了於自己有用的部分,來說明這一套理論而已。趙禎從小就被明師教導,深入探討必然露怯。講經義,自然有詞臣經筵講官陪著趙禎去研究,自己一個宰相不是做那個的。
“人生於天地之間,而長於人群。人人都有天理人欲,天理或相合,而人欲不合,必有相處之道。所謂君子、仁、義,即人相處之道,亦為治國所本。”
趙禎問道:“何為君子?願聞其詳。”
“君子何義,臣難以盡言,如天上北辰。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此其謂也。臣隻知君子之行,《論語》一書,論之甚詳。詳其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也。君子求諸己是也。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是也。君子不以言取人,不因人廢言亦是也。之於天下,無適也,無莫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聰明如夫子,也只是道何是君子之行,何非君子之行,而不道何為君子。君子如北辰,景行行止,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此為真讀夫子之書者也。”趙禎點頭,“宰相坐。坐而論道,古禮。”
徐平謝過,坐回位子上。到了這一步得到趙禎認可,已經成了大半,不由出了一口氣。
請過茶,趙禎又問:“士大夫當遵君子之行,人君亦當守君子之行,此無疑義。然以仁義治國,漢行之,雖有文治武功,終不免敗亡。敢問宰相,漢亡是失仁義之故與?”
徐平捧笏:“回陛下,聖人之道猶如君子之於士大夫,可照亮前行,然而路上走得到底如何,卻又非全歸於仁義者。失天下,必失仁義,此無可疑。仁義一時之失,未必就會致天下敗亡,此有挽一時失仁義之術而已。有挽天之術,而曰天下不必本於仁義,是匹夫之見。不行仁義,縱能一時挽天傾,終不能長久。是故,天下之治終究歸於行仁義。仁義乃天下所本,而非一時之用,講仁義之用,則未過儒門門檻。”
至漢朝中原漢族完成了文化大一統,天下之民皆稱為漢人,而不再稱秦人、楚人,齊人、燕人。漢儒的大一統本於天命,雖然後人說是編造出來愚弄下層的,但實際上當時從皇帝到大臣都信得很,中興漢室的光武帝尤其信這一套。從魏晉到隋唐,天命之說已經難以為繼,避於江南的中原正統終不能光複天下,殘民者昌,佑民者殃。
到宋朝儒學再興,天命說被放棄,宋儒改以公天下、查治亂的正統說來代替。從古文運動到疑傳惑經,再到六經注我,都是這一體系的一部分。然而宋儒的努力,最終還是沒有改變被蒙古所滅,中原陸沉的結果。這些努力,實際上隨著宋朝的滅亡就離去了。
歷史不能假設,認為宋朝不滅會如何,實際上宋朝出現這種思潮,從皇帝到士大夫都願意做出讓步,正是因為有巨大的外部威脅。沒有外部威脅,內部矛盾就會轉趨激烈,皇帝和士大夫相攜相讓的局面也不會出現。
宋亡之後是元,明滅元,之後又被清滅。清末正統論再次被拿出來鞭屍,從梁啟超到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從破正統論入手,打破漢族的文化一元,中原一統,又是後話。
文武完足,徐平立下如此大功,來任宰相要職,比其他權相更顯眼,會不會引起趙禎猜忌,甚至下毒手?想多了,是把歷史的特例當成了通例。實際上兩宋三百余年,並沒有因為宰相威望過重,權力太大而讓皇帝下毒手的。哪怕是宋太宗時期規矩未立,那時的權相趙普甚至插手皇太子之爭,最後也沒怎麽樣。一時失寵外貶是有,最後恩遇不失,安然去世,身後得享哀榮。
有這種想法,根本上還是沒有認識到宋朝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並不是一句籠絡人心的虛言,而是整個政權的根本。在這種政治結構下,權力再大的宰相,也無法威脅到皇位。而再是猜忌心重、專權獨斷的皇帝,也不會對宰相下手,不然天下根本動搖。
宋朝的皇權與相權,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雙方之間不是你多我少,除了極個別的權相,大多數時候是相權加強,皇權隨之加強。不認識到這一點,徐平怎麽敢來做這個改革的宰相?再是大公無私,也得先為自己和家人考慮。
講善猜忌,刻薄寡恩,手段毒辣,甚至是勤政,宋太宗都不下於清朝皇帝雍正。但雍正朝殺得人頭滾滾,太宗朝的趙普哪怕卷入太子之爭,最後落敗,也能安然離世。
問道於宰相,施政於天下,徐平只有向趙禎講明白了自己的施政根本, 獲得了他的認同,才能推行強有力的改革。改革成功,取得成效,徐平有功,趙禎有德,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徐平的功,遠不能威脅趙禎皇帝之德,實際上是大大穩固了他的皇位。
講過了人性,接下來,徐平要結合這一套意識形態,講自己要如何施政了。
只有把意識形態、政治結構與具體施政打通,才能推行一場順利的改革。至於這場改革會觸動誰的利益,誰倒霉,誰得利,其實不用想太多。能夠影響到改革的官員,並不會像到菜市場買菜一樣,斤斤計較自己得了多少利益,失去了多少利益,實際上大多數時候根本就算不清個人的利益得失。真正讓他們拚爭到底的,是意識形態的差別。
把改革的成敗說成哪派人屁股坐在哪邊,是回避意識形態,隨手給出的一個解釋。
歷史上數十年之後的熙寧變法說明了這一點,千年之後的改革也說明了這一點。在歷史洪流面前,個人利益其實沒有那麽重要。
不管具體鬥爭的手段如何,能在思想上包容反對者,互相提攜,互相糾偏,改革中就能取改革者和反對者的上限。而如果你死我活,形成黨爭,就會取雙方的下限。
關鍵在思想的碰撞,而是不鬥爭的手段。哪怕雙方火並,戰場上打生打死,做到了思想上的包容,就能取得一個好的結果。而如果思想上不包容,哪怕是雙方客客氣氣,溫良恭謙讓,一樣會取出雙方的下限。
這是改革的邏輯,改革者當遵從這個邏輯,不要把好事變成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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