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看了看王途,問一邊的石延年:“軍中正是用人之際,殿直既然是在嶺南立過軍功的,軍中自然是有一個位置。不過,入軍之前,還是在先找個職事過渡一下,了解一番秦州這裡的情勢。曼卿,你覺得哪裡合適?”
石延年道:“現在軍中正在整訓蕃兵,進去確實有些不合適。要不,先進納質院裡?劉直院最近不是要找人到那裡,教那些質子技擊之術嗎?”
“也好,便先到納質院裡!”徐平聽了石延年的話不由笑起來,“不是要人去教技擊之術,那些質子學這些做什麽?而是去教他們一些強身健體之術。先前訓練那些質子,都是跟軍中一樣,劉渙提出這樣不妥。質子總是蕃羌,誰又能擔保他們將來一定心向朝廷?這話有些道理,便就讓他們從此改了。王途既然自幼學擊劍,教這些倒是合適。”
本來徐平定的是納質院裡的質子從此跟他們部族沒有關系了,出來做事也是由帥府和秦州安排吏職,跟軍中一樣訓練也沒有什麽。誰知道現在卻有幾個部族要把質子迎回族裡去,而且大多是做首領,這就有些不妥了。蕃羌部族人數不少,戰鬥力不行當然最大的原因是他們不團結,但沒有編伍戰陣,不知紀律也是原因之一。在納質院裡千好萬好,回到族裡誰知道他們會怎麽想?如果按照教的方法訓練本族的壯丁,不說反叛朝廷,就是跟其他部族衝突也佔了便宜,隻怕會別生事端。因此劉渙提出不能再按軍中訓練了,徐平又想靠著訓練加強他們的紀律性,便想了個強身健體的辦法出來。
王途叉手謝過,秦州的情況他不熟,不管到哪裡先乾著再說。
徐平道:“你到納質院,只是先熟識一下秦州的地理人情,等到時機來了,還是要調到軍中去。軍中也缺人,不過最近整頓蕃軍,不好冒然加人進去。”
蕃軍實際上就是鄉兵,不過他們都是從蕃部抽調來的,用的是蕃兵的番號。按照徐平的規劃,以宣威軍和歸明神武軍為核心,所有機動力量都要整合起來,蕃軍也不例外。最近幾個月禁軍自己整訓的同時,也開始從蕃軍抽調人出來,補入兩個機動兵團。
整訓的基本原則,是按照禁軍從廂軍中選人的辦法,進行揀選。選中的人給予正式禁軍的待遇,發給錢糧,馬匹刀杖器甲由軍方出錢收買,不再讓他們自備。相應的,這些揀中的蕃兵不再是不脫產的軍人,而是直接打散編入禁軍之中,擴充禁軍的兵力。
以前秦州騎兵的主力就是來自蕃落,大約有七千多騎,分為十七指揮。這些騎兵是首先要納入禁軍序列的,給的待遇也分外優厚。以前這麽重要的力量之所以放在蕃兵中,是因為朝廷不想花錢,蕃兵自備馬匹器甲,也沒有俸祿。現在糧食等物資算不上充足,錢是絕對不缺的,就沒有必要了。有三局鋪子的物資支撐,紙幣的購買力並不低於銅錢,徐平給得起養兵的錢。蕃羌重財貨,給錢一切都好,他們也不排斥這樣。
至於其他蕃兵,則按照兵樣,身高、體重、力量等進行挑選。實際上就是這個年代簡單的體檢,古今一脈相承,禁軍早有成法,照著做就可以了。
揀剩下的蕃兵,因為他們來的熟戶地區已經並帳為村,也不再保留蕃兵的番號,直接改為鄉兵,由秦州地方州縣掌握。有賊寇來則依靠寨堡防禦,平時則正常務農,農閑的時候訓練教閱,實際上就是這個年代的民兵,是宋朝內地正常的制度。
作戰以野戰機動的禁軍部隊為主,地方廂軍配合,鄉兵作為補充。
整訓完成後,禁軍缺員則從廂軍中揀選,廂軍缺員則從鄉兵中補入,鄉兵缺則從民間壯丁中補。如果遇到戰事,則禁軍作戰,廂軍保障後勤安全或應付一些不重要的戰鬥任務,鄉兵保家園。這是本來禁軍、廂軍和鄉兵劃分的原意,只是後來禁軍和廂軍戰力嚴重退化,使得鄉兵的戰力突顯出來了,從而使改募兵為征兵的思潮興起。軍隊的職業化、專業化是正常的發展規律,征兵製並不能挽救軍隊的危機,還是要對症下藥才行。
在徐平前世,這種組織結構有一個名字,叫作“三結合”,曾經在各種戰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制度是死的,只有把制度的潛力發揮出來,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
看看天色還早,徐平對石延年和王途道:“左右無事,我們便一起到納質院裡,交待一番。那裡的一些事務,也要看看安排得如何了。”
石延年知道徐平最近事務繁忙,見他還要抽空到納質院去,不由好奇:“節帥,納質院裡關的左右不過是一些蕃落質子,多是熟戶。要作亂的禹藏花麻所部並沒有人在那裡,怎麽想起來要去看?你軍務繁忙,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我帶王途過去即可。”
徐平笑了笑,對石延年道:“納質院裡不只是關著質子,還有張載在那裡搞井田製,有點意思。井田推向全國自然是不可能,但對營田務來說,合不合適又是兩說,該去看看。”
井田製是不是周朝真正實行的制度,廣不廣泛,還要兩說。真正把這制度提出來,上升到天下根本的高度,應該是始自孟子,所謂“仁政必自經界始”。
張載對井田制度非常癡迷,認為是解決現在國家遇到的問題的根本方法。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收天下土地為國有,然後按戶平均分配土地,即井田製中的一夫百畝。但他跟李覯一樣,都認為公田沒有必要存在,直接改為收稅就可以。另一個方面,實行井田製後可以寓兵於政,軍政合一,使用軍隊編制管理農業。按照軍隊的組織結構,平時務農,遇到戰事則放下鋤頭拿起武器去打仗。
徐平總覺得這兩人的井田理論似曾相識,仔細想一想,這不就是他前世的土改?歷史上張載對此可不是空想,而是一生都致力於付諸實踐,當然最終沒有成果罷了。那歷史上宋朝有沒有這樣做呢?在王朝滅亡的前夜他們真地付諸實踐了,結果並沒有挽救國家,只是在蒙古人佔領南宋之後省了一番功夫,直接把宋朝收上來國有的土地賞賜下去了。
歷史唯物主義講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有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這是客觀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為什麽封建國家代表了地主的階級利益?從統治者本身就是地主這方面去解釋非常好笑,是以主觀唯心主義的方法去解讀客觀唯物的歷史規律,把歷史規律庸俗化、簡單化。
封建國家代表地主階級利益之所以是客觀規律,是因為受生產力水平的限制,必須從地主階級的立場出發去施政,才能保證國家的穩定發展,跟施政者自己是不是地主並沒有關系。現在想想,前世學過的歷史課本上講階級對立,非要講哪些官員擁有多少土地沒有什麽意義。按照課本一開始講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應該是從生產力水平,分析當時的社會基礎,國家不代表地主階級的立場,會引起更大的混亂,這才是唯物的觀點。
生產力發展,出現了私有製,農業生產力水平的限制,以一家一戶的小農生產方式可以獲得最高的效率。但在這種生產力水平上,政權直接管理一家一戶的農民不現實,管理成本社會無法負擔,只有利用地主階級在中間作為輔助,除低管理成本才可以。
政治基礎是建立在生產力水平上的,生產力沒有革命性的發展,不管是李覯和張載的井田製,還是把土改拿到這個年代來,都是空中樓閣。強行推行下去,只會引起更大的混亂。徐平前世的土改,生產力不夠就是直接把土地分下去還是一家一戶,生產力起來了便就改為集體勞動。集體動動那是建立在拖拉機、脫粒機等大農具大規模推廣的其礎上,一旦開始分包到戶,這些大農具分到幾戶人家所有,便就以此為基礎形成農業互助小組。這些大農具損壞之後,互助小組也土崩瓦解,徹底以戶為單位進行生產勞動了。
這個年代當然沒有進行井田製或者土改,進行農業集體勞動的生產力基礎,強行那樣做只會適得其反,引起更大的動蕩,造成農業生產的後退。徐平對此心知肚明,他之所以支持張載,是不知道經過自己的農具改良和農業技術革新之後,以國家之力支持的營田務有沒有這個生產力基礎,可以在某個范圍內進行這種改革,同時寓軍於政。
如果這一點能夠做到,則職業化的軍隊就可以跟營田務結合起來,戰時擴軍,和平年代把軍人撒到營田務中去。既解決了朝廷的疑慮,也保持軍隊的戰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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