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山元昊行宮,他高高在上,看著下面野利仁榮、楊守素、嵬名守全、張文顯和成逋克成等一眾文武大臣,沉聲道:“西邊先失蘭州,再失會州,如今宋軍已經兵臨屈吳嶺山下,與我爭天都山地利,深為可慮。若是天都山一失,則攻守易勢,我父祖苦心經營近百年的局面,從此化為虛無。秦州兵勇猛難敵,文明老子用兵不循常理,極難對付。做事情要先易後難,秦州兵難敵,我們便放到後,先料理了其他宋軍,搶糧食到手,再調集兵馬與文明老子放對。此次秋後用兵,當專心鎮戎軍和渭州,先把這一路的宋軍打掉。”
野利仁榮道:“烏珠此言甚是。前些日子明珠族來報,說是環慶路宋軍正集結西向,要攻我們的白豹城。那裡多山中原地,最利我們番人勁馬馳突,兼且水源稀少,宋軍要攻下來必然不易。環慶路兵馬向西,則鎮戎軍以東空虛,可以命韋州監軍司大軍南下,與明珠和沒藏等族裡應外和,截斷環州到鎮戎軍道路。烏珠自統大軍,搶掠渭州。”
楊守素點頭拱手:“這一帶渭州最是富庶,人口稠密,糧草眾多。春夏時秦州軍不時騷擾我們靈州一帶,天都山中糧草不足,惟有劫了渭州,才能解燃眉之急。”
眾人議論紛紛,都讚同元昊先攻涇原路。其實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十幾萬大軍雲集天都山地區,人吃馬嚼,本地產出難以支撐。從靈州運糧,又被桑懌搶奪幾次,運到天都山的遠遠不如預期。徐平那裡他們不敢去搶,那就隻好搶涇原路了。此次出擊打勝仗還在其次,關鍵是要搶到足夠的糧食,不然大軍就要灰溜溜地回靈州了。沒足夠兵力防守,徐平很快就會攻破天都山,元昊的處境就非常危險了。
聲音平靜下來,野利仁榮道:“此次秋冬戰事,我們最怕宋軍環慶和涇原兩路集結重兵於鎮戎軍,把我們關在天都山裡。沒想到環慶路去攻白豹城,可謂上天庇佑我們。”
元昊大手一揮:“夏守贇舍鎮戎軍而去白豹城,無非是怕與我正面對敵,他做了第二個劉平!他膽怯畏戰,這一路宋軍便就不足為慮,等到我們攻了鎮戎軍,他倉惶來援,也不必擔心,一戰就可以打散他!”
張文顯道:“依臣所見,秋後戰事關鍵是一要守得堅,二要攻得快,兩者缺一不可。”
這是元昊的重要謀主,聽了張文顯的話,元昊忙問:“何謂守得堅,攻得快?”
“等到秋後,秦州軍必來攻天都山,而且會是重兵前來,那裡我們一定要守得住。大軍前出進攻鎮戎軍和渭州,則天都山空虛,要在秦州軍攻進來之前返回布防,所以一定要攻得快,撤得及時。這一攻一守,必須分毫無差,不然”
不然的後果是什麽,眾人都是心知肚明。大軍出了天都山,就是打再多勝仗,只要被徐平攻入了南院,則就一切成空。搞得不好,還會被徐平把元昊的主力堵在葫蘆川的谷道裡,到時再演一場卓羅城之戰,元昊可就跑都沒地方跑了。
此次戰事,真正的關鍵其實不是擊敗涇原路的宋軍,而是留下的軍隊要死死守住天都山的隘口,不被秦州軍攻破。不然以秦州軍表現出來的快攻快打的風格,很可能把南下的黨項主力堵死在葫蘆川河谷裡,黨項就面臨滅國之災。
元昊帶到南來的是傾國之兵,剩下的都是部落兵,沒有機動的大股軍隊。黨項軍攻城的能力不行,防守的能力也相當可疑,被攻入腹地的後果可想而知。
以前宋軍曾經數次擊敗元昊的祖父和父親,他們都是面臨絕境之後又起死回生。
不過那幾次宋軍失利,很大程度要歸功於黨項的地利,宋軍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大漠行軍,打仗的時候少,忍饑受渴行軍的時候多。一被黨項騷擾糧道,便就不得不主動撤退。但是現在面對徐平來攻,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從秦州前來,黨項就沒有了地利。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一條黃河和其支流葫蘆川,沿河而來不缺水源,而且水草豐美,只要後方的糧食接濟得上,宋軍就可以直接攻入黨項腹地。
太宗朝和真宗朝宋軍的數次失敗,都是因為糧草轉運困難,宋不得不撤。即使葫蘆川谷道在宋軍手裡,他們也沒有好好利用,而是走的過瀚海的道路。倒不是宋軍糊塗,而是因為他們以關中為支撐,葫蘆川谷道要沿涇河西來,路途過於遙遠,在當時統帥的計算下還是走其他道路合算。而且這一條路蕃落眾多,具體情況宋軍不能掌握,不敢冒險。與黨項打了幾十年,隨著對沿途蕃部的鎮撫整合,涇州和渭州的開發,這條路全面開通。再加上這兩年徐平開發秦州,已經跟前兩朝對黨項的局勢完全不同。
說起秦州的徐平元昊便就心煩意亂,亂了方寸。元昊這個人膽大陰狠,敢於冒險,但可不是頭腦簡單的人。把根本之地設在興州、靈州,固然有許多好處,但從此黃河就成了黨項的命門。如果大宋發揮自己人力物力的優勢,打定了沿著黃河攻來的主意,則黨項應對的辦法不多。這一條大河過會州之後就平緩了下來,有黃河九渡,可以往來自如。匯入葫蘆川之後更是河寬流緩,順河而下的宋軍運糧也方便,可以穩扎穩打地逼近興慶府。
想了一會,元昊對野利仁榮道:“阿舅,秋後我帶兵出天都山,這裡便就托付予你。不必與秦州來的宋軍交戰,只要牢牢守住隘口,不讓他們攻進山裡,便是第一功!”
野利仁榮拱手:“烏珠隻管帶兵前去,我拚上一死,也會守住這根本之地!”
元昊起身,緊緊握住野利仁榮的手,眼中含淚,說不出話來。野利家兩兄弟,已經有一個野利遇乞在卓羅城拚命給他搶出了一條生路,現在輪到另一個了。
若說是真對自己的這兩個舅舅有什麽真感情,倒也未必,元昊這個人六親不認,連親兒子都不當一回事,更何況兩個舅舅。但心裡怎麽想是一回事,表現出來又是一回事,沒點假哭籠絡人心的本事,元昊也沒辦法讓這麽多大族鐵了心跟著自己。
抹了抹眼淚,元昊對野仁榮道:“阿舅受些辛苦,此次我帶兵快出快回,只要從涇原路搶了糧回來,便就回業助你。有了糧草根基,我們打掉涇原和環慶兩路宋軍,再並力跟秦州軍死戰,宋軍雖多,我們各個擊破,還有勝機。”
野利仁榮拍了拍元昊的手掌:“我理會得。只要有天都山這根本之地在,宋軍便就不足為慮。秦州的文明老子雖然連戰連勝,也不是沒有破綻。只要沒了後顧之憂,我們傾全國之兵與他放對,不難擊敗他。”
元昊連連點頭:“阿舅說得好,到時我們分兵卓羅,打通到邈川去的道路,兩路夾攻秦州,何愁不勝?先前兩次不敗仗,只是沒有把徐平看在眼裡,被他偷襲。真要放對,他那東拚西湊起來的大軍,又如何是我們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