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徐平在那裡回味了多久,直到跟在一邊的秀秀實在受不了,小聲說一句:“官人,林家娘子早就回到家裡去了。她送你的索子就是再好看,回家看也不遲嗎,在這裡小心著涼。” 徐平回過神來,看了看秀秀,自嘲地笑笑,一起回小院。
當然徐平不是在那裡發花癡,就是他沒戀愛過也不至於這麽失態,只是在回味今天的事情而已。
一時興起,背了一首前世學的古詩,沒想到就讓老師和林素娘改變了對自己的看法,一再說自己有才,這大大出乎徐平的意料。
徐平站在那裡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這中間的奧妙。林文思父女對自己看法的改變,不是因為自己做了一首像模像樣的詩。詩詞如果這麽有用,徐平再不濟也想辦法抄個幾十首出來,哪裡還等到現在。實際上現在科舉雖然也考寫詩,但地位已經不能與唐代相比,基本就是純送分題,合轍押韻不跑題就算過關,考官基本也不會因為詩寫得好就高看一眼。
林文思父女看中的,是詩裡表現出來的內容。詩的原作者是一代大儒,天然的對讀書人有吸引力。能夠做出這種詩來,他們看中的是徐平具備了成為一個真正讀書人的潛力。
不要說林文思,就是林素娘也是自小隨著父親飽讀詩書,這是真真正正出身於書香門第的。她可不是青樓的姐兒,一顆春心天天躁動不休。如果不是這樣一首詩,徐平寫出來什麽“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這種,文采再好,林素娘也不會對他抬一下眼皮。她心目中的讀書人,是父親林文思這種,飽讀聖賢書,最好還能夠在東華門唱名而出,騎大馬,穿紫衣。至於流連妓院青樓,一味寫鶯鶯燕燕的落魄文人,他們有自己的粉絲團體。
徐平對這個時代女人的印象,大多來自前世看來的各種故事,基本分為兩種。一種是深居香閨的,或是青樓畫舫的,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一顆多愁善感的小心肝,愛的就是那風流才子。還有一種就是林素娘這種,知書達禮,端莊賢淑,一句人大半的心思都要著落在別人身上,道盡一切。她們可能沒有自己細膩的內心世界,卻集男人幻想的女性美德於一身。男人選陪伴自己過一生的另一半,尤其是這個時代,會選哪種?
在徐平的認識裡,這個時代的女性還是太像了,也就沒有什麽特別挑選的心思。林素娘足夠好了,他也樂於接受。
如果穿越的不是這樣一個世界,如果世界上的女人長著三個頭,生著八條腿,八十八個竅的玲瓏心肝,各個都不一樣,徐平絕不可能這麽容易接受一段安排好的婚姻。
自那一天的熱鬧,忽忽又是幾天,平平淡淡地過去。
五月甲午,初八,徐平下了課,夾著兩本書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趴在院子裡的小方桌上,愁眉苦臉。
徐平繞著她轉了一圈,奇道:“秀秀,你怎麽了?”
秀秀看著桌上盆裡的各種粽子,歎了一口氣:“官人,連續吃了幾天粽子,秀秀也吃不下了。”
徐家畢竟不是一般的小門小戶,又有蘇兒要表現自己的江南手藝,各種各樣的粽子不知有多少送到徐平這裡。徐平前世什麽樣的粽子沒見過?也就是粘小米的覺著新奇,多吃了幾個,剩下的就都歸了秀秀。
秀秀出身於貧苦人家,確實沒吃過什麽好東西,開始吃得興高采烈,到了今天,終於吃不下了。
徐平道:“這有什麽好愁的,送給外面高大全他們吃就好了。
” 秀秀苦著臉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徐平笑了笑,拍拍她的腦袋:“先放在這裡,一會我讓他們自己來拿。”
秀秀這才站起身,臉色綻放開來。
自上一次的粽子事件,秀秀的心裡終究還是留下了疙瘩。
見到徐平夾著兩本書,秀秀奇道:“官人,今天怎麽帶書回來讀?”
近一個月來,徐平雖然乖乖地跟著林文思讀書,但多是虛應故事,上課都不專心,更不用說帶書回來溫習。今天突然改了性,連秀秀也覺得驚奇。
徐平坐下,把兩本書放在自己膝蓋上拍了拍,對秀秀道:“這裡一本是本朝所出《禮部韻》,一本是新編《玉篇》,老師特意讓我帶回來,習得精熟。這一次不是說笑,先生說了,考校答不出來,是真要挨板子的。自今以後,官人我也要書正字,寫雅言了。等什麽時候朝廷開科,我也去中個進士回來,穿上那綠的紅的紫的,秀秀你說好不好?”
秀秀捂嘴笑道:“官人說得好輕松!”
“難嗎?”徐平長歎了口氣,“確實好難!這次老師放了威風出來,就差先打我一百殺威棒了!秀秀啊,官人以後也沒好日子過了!”
秀秀笑道:“林秀才終究還是為了官人你好!”
徐平搖著頭,長籲短歎,一個人進了屋裡。他十分後悔那天頭惱發熱,抄別人寫的詩,果然沒有好結果。林文思竟然看出他是個可造之才,再也不懈怠了,用出強硬手段,要把他打造成材。
《玉篇》和《禮部韻》是此時科舉考試最基本的參考書,屬於字典一流,後者又是著重於分韻部。以前徐平雖然也自己注意,寫字的時候還是經常有前世的簡體字不由自主地寫出來,口語更是比皆是。用林文思的話說,就是俗字村語屢教不改,這次是要狠狠給他治過來了。
不去考科舉倒也罷了,字隨便你怎麽寫,要去考科舉,寫字和用韻必須規規矩矩,不然就是有再大的才學,也一邊涼快去。這才多少年,真宗朝的狀元李迪差點就在這上面栽跟頭,因為出韻,險險連個進士及第都沒撈上,多虧宰相王旦愛他才華,才當上狀元郎。要是再往後看,兩宋文壇領袖歐陽修,誰敢說他文章不好?窮鬼沒有參考書,因為出韻在科舉路上一個勁折騰, 直到找了個明白的老丈人才解決問題。
徐平命好,便宜老丈人是個科舉路上的明白人,先讓他把這基礎打牢了,不要以後弄笑話。再者前世徐平經過多少考試?也是個應試小能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要去考試,先得明白卷子怎麽答不是?
這個時代,沒人有意推行什麽標準化,別說平時寫字,就是刻出來的書上字的各種寫法都有,大家見怪不怪。但正式場合,便要寫正體字,那都是要在新編《玉篇》上明明白白能找出來的,由不得自己亂編。參加科舉考試的第一步,便要讓自己寫出來的字對得上《玉篇》中的字體。這可是不簡單,要知道很多偏旁古今有細微差別,“草”頭“竹”頭容易弄混的地方多了去了,可不是簡體繁體分得那麽簡單粗暴。尤其是朝廷的各種避諱,誰能記得清?就更加要以最新版的《玉篇》為準了。
要玩個性,等中個進士再說吧,那時候就沒人管了,蘇軾幾個宋朝的大書法家留下的手跡裡面的簡體字難道還少了?
對被逼上科舉路的徐平來說,好消息是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剛剛過去,不會被逼得太緊。壞消息是這個時候科舉的年份不定,年年考,隔年考,隔兩年考,甚至隔個三年四年的都有,沒個準頭,具體以朝廷每年專門發出的詔書為準。不知道準備期長短,林文思便也不會手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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