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拱辰說了這番話後,酒筵上一時靜了下來,沒人說話。
眾人也沒法說話。
天氣突然寒冷,大雪封路,外面的炭運不進來,京城炭價一下暴漲,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大中祥符五年,那次的雪比這次還嚴重,炭價一樣暴漲,最後是真宗皇帝出宮裡的炭四十萬半價發賣,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這是天災,沒辦法的,惟一的問題是這次炭價漲得太猛了一些,二十年前那次不過漲到每稱二百文,這次卻一下就到了六百文,如果沒有合適措施,可能還會繼續上漲。
這種天災人禍,大家本來要悲天憫人一番,可中間又牽扯到徐平。物價暴漲,正應了徐平在事前上的奏章,這次天災倒成了他上進的機會。
徐平見氣氛沉悶,端起酒杯來道:“大雪天災,人力難防,我們終究是平常人,又能有什麽辦法?且飲了這杯酒,因此事牽扯到公事的,可以暫回,沒有牽扯的,那我們便把酒喝完,明日上朝一起想辦法救災就是。”
韓琦把酒喝乾,起身道:“雲行說得對,天災面前,我們也只能盡人事。我監著左藏庫,必須立即回去,防有關各司要提庫裡的物資,不能耽擱了。”
其他人除了徐平和趙諴,都是館閣清要職事,送別了韓琦,依然喝酒。
這個年代說是四海升平,但遠達不到共同富裕的程度,窮人從來不少,天寒地凍死人是每年都有的事,只要不是道路相繼,也只能歸於天災。至於敲登聞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那鼓設在那裡就是讓人敲的,一年到頭也沒幾天閑著的時候,還是要看事情發展。
不過幾個人受了這話題的影響,氣氛還是沉悶了下來。外面民不聊生,這裡歌舞升平,在座的幾位還都做不出這種事來。
徐平雖然想到了物價上漲是自己的機會,但理智還清醒,知道天災就是天災,炭價暴漲並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物價上漲。這樣的機會,最好不要去攪和,他有自己的自信,過一段日子,真正的物價上漲必然會到來,那才是自己的機會。
判登聞鼓院的聶冠卿面對著氣熱洶洶的近百民眾,可沒有這份從容。他是真正意義上有古典氣息的文人,嗜學好古,手不釋卷,善詩工詞,一首《多麗》留傳後世,開有宋一代慢詞之風,時間還早於柳三變。
可憐聶冠卿滿口子曰詩雲,憤怒的民眾哪裡能聽得進去?紛紛攘攘,一定要見駕,大冷的天聶冠卿急得滿腦袋都是汗。
敲登聞鼓確實有可能見到皇上,但不可能敲了鼓就見皇上,那樣的話皇上會分身術也忙不過來。只能由監鼓院的官員上報,層層上去最後到皇上那裡,覺得有必要才接見。
聶冠卿一口半文不白的言語,民眾聽得都費勁,此時北風又刮起來,卷著雪花撲落落地打到這些衣不蔽體的下層百姓身上,情緒愈發激動起來。
人群後面,不知誰喊了一聲:“這個狗官穿綢著錦,哪裡知道我們百姓的苦?他攔著我們不許見駕,我們又何必賴在他這裡?旁邊不是還有一家!”
聽見這話,民眾一哄而起,湧出鼓院,一起向前另一邊的登聞檢院去了。
登聞鼓院如果對民眾攔抑不報,則可以去登聞檢院。兩家在宣德門外一左一右,來來去去的甚是方便。
聶冠卿看著民眾呼啦啦地去了,目瞪口呆。這一去,可是要連他要一起告了。可自己本來是要告訴民眾,已經著人去請長官范仲淹,要把事情報上去,怎麽不聽自己解釋呢。
鼓院隸司諫正言,檢院隸諫議大夫,名字差不多,可兩家不是一個部門啊。這只要鬧到那邊去了,自己這裡怎麽也會落個不是。
開封府正廳裡,知府張觀肅容端坐,看著堂下站著的一眾炭行的行頭和主要行戶,沉聲道:“如今天氣苦寒,你們一乾行戶,怎能乘此時哄抬炭價?炭價暴漲,小民哪裡有錢買炭,挨不過去,或死或病,你們於心何安?”
行頭劉大官人行禮道:“府公明鑒,不是我們要賺這錢,而是炭行如今也沒有多少余炭。官府又不許我們閉市不賣,價錢不漲就頃刻售空,我們怎麽辦?”
張觀道:“莫要強詞狡辨,到了冬天,你們炭行不會存炭?怎麽會一下售空!”
“府公有所不知,我們本來是存了許多炭的,但鹽錢司那裡要鑄什麽新錢,征了無數的炭去,炭行著實是空了。新買的炭,還在外地沒有運到城裡,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許申鑄雜鐵銅錢,征炭本來是經過開封府的,張觀自然知道。不過那個時候只是歷行公務,誰能想到沒過多久天氣一下冷下來,鬧到這個局面。這些炭戶有了這個借口,咬死自己也沒有多少庫存,要麽閉市不賣,要麽漲價,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
開封府與皇城相距不遠,登聞鼓院那裡一鬧起來,就有人報告了張觀,他立即把炭行的主要商戶傳進府裡。能夠讓這些商戶降價最好,不能降價也得理好說詞,今天天黑之前他必須進皇宮,解釋炭價暴漲的事情。
按以前慣例,此時必須開庫官價發賣柴炭,以把炭價壓下來。但現在庫裡有沒有足夠的炭是個問題,許申鑄錢浪費掉的炭可是不少,搞不好只能從宮裡出。
看著堂下的商戶裝模作樣的唉聲歎氣,張觀的臉色越發陰沉。可恨的是旬估還是下雪之前,那時就把炭價升了一些,而沒有強行規定炭價不許升, 留下了口子。現在再對炭行來硬的已經來不及了,查清他們到底有多少余炭不是一時半刻的工夫。
強行壓抑下心中的火氣,張觀沉聲道:“你們各商戶回去查清現在柴炭庫存,明天報到開封府來。如果有哪個敢藏匿虛報,本府定然重重懲治!還有,回去之後立即快馬出城與你們的炭窖聯系,讓他們日夜趕工,不得拖延!”
眾商戶恭聲應諾,也不知他們有幾個人把這話當真。
把行戶打發走,張觀歎了口氣。當官碰到這種天災真是有苦說不出,人力豈能勝天?花費再多心血精力,最後可能還是免不了斥責。
站起身來,張觀命人立即備馬,彰顯身份的儀仗也不帶了,輕裝趕往皇宮。
下馬進了東華門,張官隨著引導的吏人一路急行,踩著厚厚的積雪,不一刻就到了垂拱殿外。抬頭一看,殿門外站著一個人,正是右司諫范仲淹。
鼓院在范仲淹名下管著,他與張觀的目的一樣,都是為炭價飛漲來緊急見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