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軍夜襲睢陽渠運糧船的消息在孔晟軍馬離開睢陽渠兩個多時辰後,傳入尹子琦的叛軍大營。
尹子琦大吃一驚,旋即要命令人封鎖消息。
但數千名逃竄回來的奚人人多嘴雜,這種消息怎麽還能封鎖得住?幾乎是在當天下午,叛軍糧草被江北官軍所奪的噩耗就傳遍了全軍,軍心當即混亂起來。
叛軍數萬人馬之所以能好整以暇地圍困睢陽城,最大的依仗就是糧草後勤補給。一旦失去了這批糧草,至少大軍難以為繼,而等待後方籌集糧草再運輸過來,還不知道是哪一天,沒有飯吃,這些賊兵哪裡還能按捺地住?
而且,江北軍突襲睢陽渠,這似乎意味著江北虢王的兵馬開始大舉開進河南,叛軍將背腹受敵。睢陽拿不下,又被李巨的江北大軍抄了後路,他們焉能不慌?
叛軍本來就由各方各路人馬組成,其中不乏奚兵等異族,本就各懷鬼胎,如今更是趁亂鼓噪,要求尹子琦撤軍返回魯郡和濟陰郡。
尹子琦大為頭疼,軍中大亂,局勢一時間都很難控制。
尹子琦即擔心江北軍從後進攻,又焦慮於睢陽的久攻不下,還憤怒於糧草被劫,加上內部諸將和各路勢力首領的鼓噪催逼,整個叛軍大營吵吵嚷嚷人心惶惶,尹子琦整個人幾乎陷於崩潰的邊緣。
尹子琦幾次要下令分兵追擊劫掠睢陽渠運糧船的江北軍,卻又唯恐兵力分散被江北軍和睢陽軍所乘,而他的報復之念,又被部將再三阻攔,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做出最終的決定。
陰差陽錯之下。孔晟所擔心的叛軍追擊一直沒有到來,這大概也算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在河南這個戰火紛飛的地方。成就著孔晟作為中唐名將力挽狂瀾的蓋世功業。
叛軍大營的異動,自然也沒有瞞住睢陽城內。各路細作和隱藏在民間的斥候。通過不同的渠道將消息秘密傳遞進城,與尹子琦不同的是,張巡馬上就意識到,睢陽大軍反攻大敗尹子琦叛軍的時機即將到來。
睢陽太守府衙門議事堂。
張巡哈哈大笑,起身環視諸將大聲道:“各位,天不亡我睢陽,我們反攻尹子琦叛軍的時機馬上就要來了!”
雷萬春皺了皺眉道:“中丞大人,江北軍奔襲睢陽渠。目的恐怕是在於叛軍的糧草而不是其他,某家以為,以虢王殿下一向的風格,他不會冒著損兵折將的危險,派兵增援我們睢陽的!”
姚宏也抱拳道:“中丞,叛軍勢眾,雖然尹子琦大軍糧草被劫,但賊兵要想從河南各地調集糧草也不是太難,我想,他們撤兵的可能性不大。”
張巡微笑搖頭:“爾等大謬!你們以為。襲擊睢陽渠糧草的是江北的虢王軍馬?不,不,不!絕對不會是江北軍。而——而一定是夏邑的孔晟派兵所為,打著江北軍的旗號,無非是迷惑尹子琦罷了。”
南霽雲愕然:“中丞,不至於吧?夏邑孔督軍統共才多少兵馬?夏邑一共也就是兩千軍馬,而據南某所知,尹子琦在睢陽渠布置了至少五千守軍,孔晟怎麽吃得下這支精兵?他怎麽敢又怎麽可能?”
張巡輕歎一聲:“不能用常理來揣度孔晟這個少年郎。所為英雄出少年,時勢造英雄,只有我們不敢想的。沒有孔晟做不到的。在河南一地,只有孔晟還敢與叛軍為敵。不是孔晟,還能是誰?”
“至於江北的虢王。想都別想。如果虢王是顧全大局的人,如果虢王有奇襲睢陽渠叛軍運糧船的膽魄和眼光,今日河南之戰局就不是今日這個樣子了。”
雷萬春和南霽雲對視了一眼,沉默了下去。
姚宏前不久去夏邑求援,被孔晟婉拒驅逐,心裡對孔晟還懷有某種怨憤不齒,如今更是鄙夷道:“中丞,區區一個孔晟,何足道哉?就憑他手底下那兩千人馬,根本翻不起什麽風浪來。而且,此人心胸狹隘,自私自利,眼裡只有自己的權勢地盤,不可能派兵襲擊叛軍糧草。”
張巡掃了姚宏一眼,淡淡道:“姚宏,你我不需爭辯什麽。總而言之,本官判定,尹子琦會在三日後撤軍北上,退守濟陰郡或者魯郡,如果叛軍撤退,我軍正好出城奔襲,與夏邑軍或者江北軍聯合夾擊,一舉將叛軍殲滅!”
“爾等速速下去準備就是了。”張巡揮揮手,斷然下達了作戰命令。
南霽雲等人不敢再反駁,默默領命離去。
在蘇魯的親自指揮下,一千多奚人降卒行進的速度加快很多。蘇魯心裡很明白,官軍已經對自己這些人動了殺機,若是再延緩行動、拖累行軍,沒準孔晟真的會下令屠殺所有降卒。
軍馬加急趕路,孔晟騎乘著追風一馬當先,馳在了整個軍隊的最前頭。聶初塵和穆長風貼身保護,自己是寸步不離。
但一路行來,直至傍晚,睢陽方面也沒有叛軍追擊報復的跡象,這種異樣的平靜讓孔晟感覺詫異,驚疑不定。
急行軍了一個白晝,無論是官軍還是奚人降卒,都困頓不堪。孔晟扭頭望向平靜如斯的睢陽方向,沉默了片刻,揮了揮手道:“安營扎寨,就地休整,保持警戒,明日三更出發!”
訓練有素的官軍開始安營扎寨,生火造飯。因為劫掠了這麽大批量的糧草,自然不至於再讓官軍服用乾巴巴發澀的炒面了。
蘇魯帶著兩名奚人壯漢低著頭一路疾行,走向孔晟。
孔晟席地而坐,身前擺放著一張小小的案幾。案幾上只有兩張胡餅和一碗熱粥。物質條件如此匱乏,即便他是軍中統帥,也沒有太高級的享受。
蘇魯躬身施禮:“將軍,我等族人一個晝夜水米未進,還請將軍恩賜,賞些飯食充饑。”
孔晟似笑非笑地望著蘇魯,淡淡道:“蘇魯王子看來很會為族人著想,也罷,李彪李虎,分些糧食給他們吧。既然他們已經歸順朝廷,總不能讓他們餓死在半路上。”
李彪李虎應諾離去吩咐安排。
蘇魯恭謹地再次躬身拜了下去:“蘇魯拜謝將軍,將軍寬宏大量恩待我等,西奚人感激涕零,日後當為朝廷和將軍效死不辭!”
孔晟輕笑一聲,揮了揮手:“是不是真感激,是不是真歸順,還要看你們的行動。總而言之,你們奚人與叛軍狼狽為奸,遲早是死路一條,如今遇上本官,也算是你們的福氣和運氣。”
“對了,你們西奚在尹子琦叛軍中還有多少人馬?”
蘇魯略一沉吟:“西奚三部統共出兵一萬五千人,除蘇魯親率這五千人外,在大營中有人馬一萬。”
孔晟吃了一驚:“你們西奚人竟然有這麽多兵馬?”
蘇魯眉梢一挑,略有些傲然道:“回將軍的話,我們西奚人滿族上下除老弱婦孺外都是戰士,皆能披甲出征。”
孔晟哦了一聲,再不多言。
蘇魯深深一禮,轉身離去。但走了兩步,蘇魯又轉身畢恭畢敬道:“還未曾請教將軍尊姓大名,駐蹕何處?”
突兀被一支官軍發起奇襲,又莫名其妙地當了俘虜,被押解離開睢陽渠,蘇魯到現在其實都沒有搞清楚這支官軍的來路以及孔晟究竟是什麽人,在官軍中位居何職。
孔晟哈哈大笑起來。
南勇在孔晟身後凜然道:“我家督軍姓孔名晟,吾皇欽點天子門生,官居河南道督軍使、遊騎將軍。”
蘇魯渾身一震:“莫非是有江南第一才子美譽的、詩文名動天下、率軍拿下雍丘斬殺令狐潮楊朝宗等人的孔晟孔督軍?”
“然也。”南勇傲然道。
蘇魯目光中頓時多了一些奇光異彩。他深深凝視了孔晟一眼,再次躬身施禮,然後轉身離去。
蘇魯回到自己族人的營地,分得了糧食飲水的奚人降卒正在生火造飯。他那兩名雄壯護衛一直逃離的心思不死,如今見官軍守衛得略加寬松,就又生出了保護蘇魯趁夜離去的念頭。
作為階下囚,哪怕蘇魯身為西奚王子,但將來的前途還是凶險未卜。兩人護主心切,有這種心思也很正常。
夜半時分,月明星稀,氣溫略有些寒意。
“王子,不如我們……”護衛希達扯了扯蘇魯的衣襟,又指了指周遭席地而坐昏昏欲睡的族人,以及在外圍,那三三兩兩聚攏在一起圍著火堆取暖的官軍守衛。
蘇魯雙眸睜開,神色冷肅,輕輕搖了搖頭。
“逃不掉的, 這支官軍雖然人數不多,但凶猛善戰訓練有素,尤其是孔晟這人如此神勇,不可為敵了。縱然我們可以逃掉,但這些族人怎麽辦?肯定要觸怒官軍,遷怒於他們,到時候,恐怕性命不保。”
“況且,我們逃亡何處?河東是安賊天下,回不得。我們丟了大軍糧草,尹子琦必然對我等恨之入骨,我們逃回他的大營,豈不是羊入虎口?”
希達一時語塞,沉默了下去。
蘇魯輕歎一聲,緩緩起身,站在夜幕中,向孔晟那邊的主營地眺望著。那邊星火點點,隱隱見值夜警備的官軍往來穿梭,而那幾面江北軍的大旗猶自在風中獵獵招展。
作為奚人王子,他不得不為奚人的前途命運考慮。而因為站得更高,所以視野更開闊。他早就斷定,安祿山的叛軍成不了大氣候,遲早有被剿滅的一天,到了那個時候,從賊的奚人,究竟該何去何從?
而如今,命運發生了劇變和轉折,他從高高在上的王子變成了階下囚。然而,誰又能說得準,這或許將會是奚人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