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一開始李萱並不重視虢王一系的所謂權力,更無意奪去李川承襲郡王爵位的意思。但她畢竟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不同於普通郡主的禦賜封號郡主,她不甘心碌碌無為地過完一輩子,嫁人生子,成為所謂“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因此就參與軍政大事,甚至還親自出面組建了虢王麾下一支極為精銳的千人護軍隊。
這就讓她無形中處在了李川的對立面。虢王第二代中,只能有一個人、一張牌、一個聲音,如今鳳陽郡主的聲名逐漸蓋過世子,李川如何能接受的了?
所以,李萱與李川紛爭不斷。李萱被動接受了這種紛爭的格局,也不得不在背後培植自己的力量。李川再三反對孔晟被虢王重用,其目的就是要剪除李萱的羽翼。
虢王李巨咳咳清了清嗓子,面帶溫和的微笑,凝視著孔晟擺了擺手:“孔晟,本王相信朝廷和陛下不會選錯人才,本王素聞江南一地,繁華錦簇,才子倍出,既然大家都有此意,你也就不要推辭了。”
孔晟心裡冷笑起來:“這無非是換了一種方式的威逼罷了,不就是抄詩嘛,老子也不是頭一次乾這事了,難道還怕你們不成?”
孔晟面不改色心不跳,向虢王施禮道:“王爺有命,孔晟豈敢不從。還請殿下出題。”
虢王略一沉吟,笑道:“天寶九載春,本王曾奉召巡視江南兩道,世事如飛,一晃數載的時間彈指一揮啊。那鶯歌燕舞霧鎖青山的江南水鄉美景,至今還讓本王記憶猶新。不如這樣,且以江南春為題——你本為江南士子。對身邊人身邊事身邊景應如數家珍,這不算是難為你吧?”
李巨望著孔晟,目光貌似溫和。其實暗藏刀鋒。
孔晟昂然不懼,抱拳施禮:“哪裡的話。既然殿下命題,下官理當從命。”
孔晟往前踱了兩步,神色從容。
在場薛勝等人拭目以待,目光都投射在孔晟身上。而對於李川來說,他恨不能孔晟當場出醜,好出了他心頭的這口惡氣怨氣。其實孔晟哪裡招他惹他了?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嘛!
李萱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對於孔晟的詩才她早有領教,她不認為孔晟會被父王這次並非苛刻的命題所難住。問題的關鍵在於。孔晟做出來的詩能不能得到這些江北官員的高度評價,有沒有詩句精妙之處。
孔晟沉吟著,又往前踱了三步。
走了這五步下來,孔晟心裡忍不住想笑,自己入戲太快,這個逼裝得簡直爐火純青了,重生以來這抄詩本身沒有抄出水平,但裝逼的賣相和演戲功夫卻是越來越深了。
不是有那誰誰誰七步成詩嘛,今兒個,老子就來個五步成詩。也算是破了前人的記錄——既然這是你們想要的,那麽就來吧!
在李川眼裡,孔晟如此真的是裝腔作勢。但他剛要開口譏諷幾句,卻見孔晟抬頭挺胸,聲音清朗而吟——
“千裡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孔晟吟罷,轉身望向了虢王李巨,淡淡笑道:“殿下,下官此詩可還應題?”
李巨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起身拍手稱讚道:“果然不愧是江南才子。天子門生!此詩娓娓道來,格調悠遠。勾起了本王多少美好的回憶!諸位,以為然否?!”
李萱拍手輕笑:“父王。我就說了,孔晟詩文名動天下,陛下欽點的天子門生,焉能摻假?”
薛勝是文官,自然是識貨之人。如此才情與意境並重的絕句詩歌,他總不能昧著良心說不。他也笑著鼓掌稱讚,連他這個江北文官之首都讚了,杜平等幾個武將又懂得什麽詩歌,隻好也陪著附和了兩聲。
孔晟團團一揖:“殿下和諸位大人謬讚,孔晟實不敢當。”
孔晟又起身來轉向李川,似笑非笑:“世子,孔晟此詩還入得法眼否?”
李川面色漲紅,草草拱了拱手道:“也算不錯了。”
孔晟撇了撇嘴,也沒有繼續糾纏下去,轉身又向虢王行禮,然後歸坐。他早就有了對策,若是李川繼續“不服氣”,他就反將一軍,讓李川吟詩試試看。不過,既然李川沒有挑釁,他自然就罷了。
他知道什麽時候該適可而止。這個火候和分寸如果掌握不好,搞不好就要讓虢王惱羞成怒,到時候吃虧的還是自己了。
虢王李巨笑了笑,掃了兒子李川一眼,道:“孔晟,如今那河南多數喪於賊手,雍丘已然不保,睢陽也是危在旦夕,你去睢陽赴任,恐怕是凶多吉少。所以,本王就建議你暫時留在彭城,於我王府中做個參軍,待來日為朝廷平叛立下大功,本王自會向朝廷為你請功加官進爵。”
“事情緊急,本王就擅自做主了,還請李公見諒,日後當向朝廷和陛下奏明此事。”李巨向李輔國拱手笑道。
李輔國眉梢一挑,嘿嘿笑道:“虢王殿下真是太客氣,殿下作為河南節度使,總領河南江北兵馬大總管,有全權調度和任命屬官的權力。孔晟,雜家也是這麽認為,那睢陽不去也罷,有虢王殿下的看重,有雜家作證,你且留在彭城效力,不算你臨陣脫逃、抗命不從!”
無論是在李巨、李輔國還是在李巨麾下一乾文武官員看來,這都是李巨的一番提攜關照的美意,孔晟要感激涕零跪謝虢王隆恩盛情,要知道,這可是保住了他的小命,也保住了他日後的政治前途。
若不是李萱的大力薦舉,要不是李巨為了討好李輔國,也算是給李川一個台階下,憑孔晟一個微不足道的江南士子和八品縣官,根本不放在他的心上。
有才?李巨自認為麾下猛將如雲、謀士如雨,多孔晟一個不多少孔晟一個不少。勇猛過人?那就更是笑話了,江北大軍中能征善戰者不計其數,孔晟一介少年郎,號稱玄霸複生不過是誇大其詞,怎能當真?
孔晟緩緩起身,躬身拜了下去。
李萱心頭幽幽一歎,她知道孔晟此番必然婉拒。而依父王李巨的性情,若是孔晟不識抬舉,倒也未必遷怒於他,但至少在李巨這裡,就對孔晟生出不良印象永無了出頭之日,只要李巨還節製河南江北軍政大事,孔晟就永不受待見,在虢王這裡翻不出跟頭來。
“殿下關愛提攜之恩,孔晟感同身受,不勝感激涕零。然而,孔晟蒙受朝廷昭命和陛下欽點,若是因為睢陽戰亂就畏難不前,一則是會讓天下人恥笑,二則辜負朝廷薦拔之恩,三則也與朝廷號召天下有志之士奔赴國難的初衷相悖。”
“因此,孔晟仍然願意冒死赴睢陽任職,此一去,當為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孔晟慨然抬頭道,目光灼灼:“再者,睢陽未必會破於叛賊之手,而只要睢陽守得住,這河南諸地就隨時有光複的希望,而萬千黎民百姓也不至於盡喪於賊手!”
李巨皺了皺眉,心說這小子忒不識抬舉,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其實不過是幼稚衝動,不知天高地厚罷了。
李輔國也很意外,他皺眉掃了孔晟一眼,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他與孔晟畢竟沒有深交,見孔晟不知進退,也就懶得再說什麽了。
彭城郡守薛勝等人則暗暗嗤笑,各自鄙夷地撇了撇嘴,年少狂妄、熱血衝頭,縱有幾分才學又能如何?既然他要去睢陽送死那就去吧,何必多言?
方才孔晟詩才展現讓薛勝等人產生的些許好感,瞬間因為孔晟的“不自量力”而變得煙消雲散。
李川終於還是忍不住, 他起身公然呵斥道:“你這廝真是不識抬舉,不知進退,狂妄無禮!”
李川霍然起身,又揚手指著孔晟大刺刺道:“憑你一個黃口孺子,何德何能,敢妄言朝政軍機大事,並大言不慚宣稱要拯救黎民百姓?”
以李川的世子身份,按說不該反彈過甚。尤其是前番剛剛經歷過孔晟反擊的尷尬,更不該得寸進尺故技重施。
但這是有深層次原因的。
李川與李萱雖是異母同父的兄妹,同為虢王子女,但素日一直有各種紛爭。李川一向認為李萱的存在,讓他這個世子的權威無形中降了半格、地位並不穩固。
平日裡,李巨越是鍾愛李萱、李萱在虢王一系中的威望越是提高,李川就越加忌恨,凡是與李萱有關的人或事,李川都將不遺余力盡情踩踏。時間長了,踩得多了,就成了某種潛意識的慣性。
說白了,他踩得不是孔晟,而是李萱。李萱支持的他必然反對,無論對錯;而李萱喜歡的,他也必然厭惡,無論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