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或複雜或冷嘲熱諷或陰狠或麻木或震驚的目光投射在池中涼亭中迎風而立手持洞簫的孔晟身上。孔晟在長安城乃至大唐天下聲名鵲起,但卻還是頭一次公開登台亮相在這種非正式的社交場合中。
尤其是這個場合還是孔晟組織設立,作為宴會的主人而出面。
對於娛樂生活並不豐富的大唐權貴來說,組織公共宴會是非常流行的生活方式。
咚咚咚!咚咚!
此刻,鼓樂驟然響起。
激昂的鼓聲慷鏘有力,瞬間吸引住在場眾人的全部心神。目光便投射向另外一處,宴會現場後方,兩名身著明光甲的軍卒滿面肅然,奮力擂響了兩面牛皮軍鼓,鼓聲隆隆如同雷鳴。
場側樂隊的樂聲也適時插入,不過,與方才配合晴雪舞蹈和長恨歌歌唱的樂曲相比,這顯然是與秦王破陣樂有些雷同的風骨錚錚的樂曲,韻律大改。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放眼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
孔晟事先安排在場中的兩名彪悍軍卒霍然起身,昂立在人群中慨然吟唱,這兩名軍卒算是具有一定“表演和朗誦”天賦特質的人,他們的聲音嘶啞高亢有力,抑揚頓挫,很有藝術節奏。雖然與這個時代貴族們習慣和喜歡的歌女的嗓音相比,軍卒的歌聲太過粗狂,但與樂聲卻是相得益彰。
歌聲中。烏顯烏解兩人扛著一柄精美的碩大方天畫戟緩緩從場外走來,眾人忍不住凝目望去,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隱隱見烏顯烏解扛著方天畫戟的動作微微有些吃力,不由都暗暗面面相覷。交頭接耳起來,不知道孔晟又要玩什麽花樣。
“孔晟的方天畫戟啊……看樣子真像傳言中的那樣分量不輕呐……”很多人發出低低的驚歎聲,場中,哪怕是趙王李系、寧國公主紀國公主這些數人,都還是頭一次見到孔晟的武器。
李適等人死死盯住被烏顯烏解扛過來的這柄方天畫戟,傳說中孔晟神勇無敵。能揮舞數百斤重的方天畫戟,臨陣破敵勢不可擋,但這都是一些傳言,對於在場的大唐權貴來說,大多數都其實都不怎麽相信,至少是認為有誇大的成分。
然而現實卻狠狠扇了眾人一記耳光。
尤其是不少趺坐在人群中、凝立在案幾後的武將都渾身冒出涼氣。此方天畫戟不僅長度要遠遠超出普通的方天戟。而看樣子重量也非一般人所能舞動,屬於那種超常規的利器。孔晟能舞動這種層次的方天畫戟,其武力值就可想而知了。
李適目光陰沉,面色非常凝重。他的雙手緊緊攥成拳,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滋味。孔晟的勇猛無敵,早已傳遍長安,今日當面見到孔晟的戰爭殺器。更是讓他震撼無語。
如果有選擇,他不願意與孔晟無敵。而像孔晟這種當世罕見的人才,應該是楚王府的得力乾將膀臂而不是對手。但在陰差陽錯之下,楚王一系與孔晟已經很難走到一起。嫌隙和仇怨已經滋生,高貴的高高在上的楚王自然不會讓步,而孔晟的個性更是鮮明,雙方再也沒有“親密無間”的可能。
烏顯烏解扛著方天畫戟走到曲江池岸邊,肅立不語。
從一開始。孔晟如是的安排和設計,兩人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不是兩人懷疑孔晟的決定,而是擔心孔晟會半途失手當眾出醜。
眾人屏住了呼吸。
紀國公主有些緊張得抓住寧國公主的手,急急低低道:“寧國姐姐,孔晟這是要作甚?今日他設宴,宣揚宣揚他的書冊和酒也就罷了,難道還要向眾人炫耀武力嗎?”
寧國公主臉色凝重地搖搖頭,示意紀國稍安勿躁。
趙王李希這個時候漸漸明白了孔晟的真正意圖。
孔晟為大唐朝廷立下顯赫戰功,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和承認,這一直都鬱積在心,他是趁這個機會公開登堂亮相,向世人宣告他的存在和價值——長安候孔晟絕不是浪得虛名之輩,也絕不是可以任人宰割之輩!
鼓角聲崢嶸。
烏顯烏解深吸了一口氣,兩人合力握住方天畫戟,在眾目睽睽之下,奮力將方天畫戟向亭中的孔晟投射而去。
風聲呼嘯,方天畫戟在烏顯烏解拚盡全身氣力的投擲下,卷裹著巨大的慣性奔騰如電飛射向孔晟所在的涼亭。
方天畫戟本身的重量,烏顯烏解兩人的投擲之力,以及後續的慣性,這些動能混合在一起的力量簡直超乎眾人的想象,若是孔晟接不住,方天畫戟就要掉入池中,出一個驚天大醜;而若是孔晟接住而力有未逮,就會被衝擊力一並帶入池中,出的醜更大。
很多人都驚呼著站起身來,望向了涼亭的方向。
“這廝瘋了!”李川和李果冷笑著並肩站在一起,心頭暗暗詛咒孔晟要麽被方天戟射穿要麽被貫入池中出醜,看他還怎麽囂張得意!
李萱掩住嘴,壓下了自己擔心的一聲驚叫。
趙王李系的面色變得無比凝重,他雖然深知孔晟勇猛,但這種情況下孔晟能否接住方天畫戟,他實在是沒有任何把握。
方天畫戟呼嘯而至,孔晟神色從容,鎮定自若。他沒有任何閃避的動作,只是輕輕探手閃電般握住了方天畫戟的戟杆,旋即默運內息功法,將全身經脈之力凝聚在這隻手上,雙腳死死釘在地上。
而即便是如此,他還是被方天畫戟巨大的衝擊力帶得身形猛然往後仰去,如同被狂風席卷摧欲折的垂楊柳!
但孔晟瞬間爆喝一聲,天生的爆發力和後天修煉而成的內息真氣同時灌注,生生將方天戟的衝勢給拉了回來!
方天畫戟在孔晟手裡舞了一個飄逸的弧度,然後緩緩豎立在身側,柱在地面之上,生生將涼亭的地面捅破了一個深陷的小坑。
孔晟手執方天畫戟,迎風而立,衣袂飄飄,面色沉靜,英氣逼人。
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這才又扶著胸口先後坐下。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長安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安賊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悲壯粗狂的歌唱聲繼續響起,涼亭中的孔晟探手拍了拍白馬追風,追風昂首發出輕輕的嘶鳴。
孔晟突然翻身上馬,持方天畫戟立在馬上,雙腿猛然一夾馬腹。追風再次昂首希律律一聲驚天長鳴,四蹄生風,竟然生生原地身形衝馳出亭,而就在眾人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也仿若是眾人的某種錯覺,白馬追風四蹄騰空橫越數丈水面,波瀾不驚雲散風收地落在地面上,沒有驚起一絲煙塵。
孔晟手執方天畫戟,神色昂然,環視眾人,顧盼生威,如同神魔臨凡。
好一匹神駿寶馬!好一個少年英雄!
趙王李系忍不住低低讚道,他身邊的寧國公主和紀國公主這才如釋重負地坐回了席位,而寧國公主目光深邃地投射在孔晟身上,變得越來越清澈和明亮。
以寧國公主二十多歲的人生經歷和作為皇室貴胄並不豐富的人生閱歷而言,她從未見過甚至是從未聽說過孔晟這般神勇蓋世的少年郎。他的武藝和他的文采一樣斐然於世,這樣百萬人中難得一見的少年英雄近在咫尺,她心頭滋生起一種莫名的情懷來。
人群中的鳳陽郡主李萱望著場中眾人聚焦的威勢凜然的孔晟,心頭暗暗一歎。眼前的少年郎還是過去江南偶遇的少年郎,但此一時彼一時,位居長安候高位、具備了掌控自己命運的少年,正與她漸行漸遠,日漸變得陌生起來。
李萱就知道,孔晟根本就不是一個甘於蟄伏沉默的人。過去種種,所謂變得貪婪財迷、變得自甘墮落等諸多的流言蜚語,統統被今日孔晟驚天動地的登堂亮相方式給蕩滌一空。
孔晟是借此鄭重宣告, 他既是文采橫溢的孔晟,也是神勇無敵的孔晟,還是戰功顯赫身懷家國抱負的孔晟,不是浪得虛名,不是誇大其詞,更不是欺世盜名!
人群中的虢王李巨懊悔莫及。當初,就在孔晟頭角展露之時,彭城郡守薛勝曾經私下裡給他提過一個建議,招孔晟為女婿,將鳳陽郡主李萱許配之。可惜李巨其時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更沒有太把孔晟當回事兒。
否則的話,虢王有孔晟這樣一個女婿,就算時下淪落至如此境地,將來也未嘗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然而,這世界上什麽都有賣的,就是沒有賣後悔藥的。
李巨望著女兒有些落寞的背影,忍不住發出輕輕歎息之聲。李萱意識到父親的情緒變化,回頭來望著他,父女目光交匯間,似乎都從對方目光中讀到了心領神會的東西,各自有些複雜地撇過頭去。
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很難再重來。所謂覆水難收,所謂時光易逝不停留,說的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