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二章年少肝膽雄(4)
李豫見骨雲竟然不給自己面子,心裡之不爽可想而知。但他何等身份,尤其是當著大唐臣下的面,又豈能失去風度。他強自壓製下諸多不滿,深深掃了骨雲一眼,然後微微笑道:“既然公主與可汗久別重逢,本宮就不打擾你們了,你們請便。來人,給回紇公主設下席位,就設在磨延啜可汗一側。”
就在這時,殿中微微有了一些雜亂的騷動。
忙忙碌碌在殿中的宮女太監自覺地分開兩排,給一步步走來的身著紫袍官衣的孔晟讓開了路,躬身敬畏問安。
孔晟向宮女太監頷首一笑,算是回禮。
而隨著他的行進,不少殿中的文武百官都紛紛起身來與孔晟打招呼。如果說之前孔晟剛入朝的時候,因為沒有後台和根基,加上功績過高,引起不少人的排斥和嫉妒,後來又因為與太子李豫不對付,貌似比較孤立;但如今,孔晟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和不可壓製的光芒衝破各種陰霾,冉冉升起在長安城的上空。
越來越多的長安權貴接受和明白,孔晟的崛起是不可阻擋的,哪怕有李豫的打壓也是如此。不說別的,單單是研發神器火炮,平定回紇邊患,這兩項功勞,就足以裂土封王名垂史冊了。
李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角的余光掠過孔晟的身上,見他與眾臣寒暄招呼,眼眸中的一絲冷笑一閃而逝。很多人其實都不太理解,李豫為什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壓孔晟,尤其是現在,根本就不是打壓孔晟的時候,皇帝正在興頭上,孔晟的功績天下人皆為認同,唯獨你這個東宮太子冒天下之大不韙,只能彰顯個人的私心,損傷一國儲君的風度。
但李豫自有自己通盤的考量。他的真正心思,恐怕就他的兒子李適,都無從知曉。
但孔晟還沒有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個小太監就奔跑而至,喘息著尖細的嗓音在大殿中久久回蕩:“陛下有旨,宣長安侯、大將軍孔晟偏殿見駕!”
孔晟有些意外,心道馬上就要開席了,皇帝這個時候找自己幹什麽?
但孔晟卻沒有任何遲疑,轉身就跟著小太監往麟德殿的偏殿行去。皇帝其實早就已經到了,不過是作為皇帝,他要最後壓軸出場,暫時留在偏殿中小憩片刻。
皇帝凝立在偏殿中,孔晟上千兩步,拜了下去:“臣孔晟拜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皇帝猛然轉過身來,面帶溫和的笑容,輕輕道:“孔晟,你這一次去靈武,做得很好,朕很滿意。”
“臣自當盡心竭力完成陛下使命。”孔晟笑了笑,直起身來。
“朕不想問,朕心裡其實很明白,磨延啜讓位給葉護,並非自願,你肯定動用了強力手段,甚至對回紇人刀兵威脅……否則,這些人怎麽可能甘心臣服於朕?”皇帝一字一頓道:“但不管你用了什麽手段,只要出發點是為了大唐社稷江山考慮,朕一概都支持你。”
“陛下,的確是臣威逼磨延啜退位並擄走了他們。因為陛下很清楚,回紇人虎狼本性,仁義寬容是無濟於事的。大唐對回紇再怎麽給予,他們都會貪得無厭。所以,臣索性非常時用非常手段,釜底抽薪,一勞永逸了。”孔晟輕輕道。
皇帝大笑:“好一個釜底抽薪,好一個一勞永逸!”
“孔晟,你可知道,現在朝中有人對你對回紇人的做法不是很滿意,尤其是現在回紇公主闖到長安來,今日在宴會之上,恐怕就要向你發難。朕提前找你過來,就是要讓你有個思想準備。”
“多謝陛下恩寵,臣心知肚明。但臣做事問心無愧,臣對大唐絕無二心,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社稷。”孔晟深吸了一口氣:“回紇公主骨雲到長安來,背後必不簡單,更有甚者,正為太子殿下所用。太子殿下肯定要利用此事向臣發難,臣已經有了應變之策。”
既然皇帝坦誠,孔晟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反正誰都明白,無非就是皇太子李豫要挑事,既然如此,還掩飾什麽?
“很多人都不明白,太子為什麽這樣做。因為太子不是膚淺之人,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讓人懷疑。但是朕明白,太子想要的……”皇帝深邃的目光投射在孔晟身上:“你出京這段時間,太子折節下交,與包括南霽雲在內的禁軍諸將交好,又與昔日對立的文臣緩和關系……”
“你已經變成太子的眼中釘和絆腳石,目前太子想要做的,其實並不是加害於你,而是一步步設局讓朕往下跳,然後將你逐出京城。”皇帝輕輕道。
孔晟默然。皇帝說的他心裡有數,李豫真正的目的不是打壓和挑事,而是想要趁機將他趕出京城,然後好便於掌控京城軍權。同時,皇帝身邊失去了孔晟這樣的得力膀臂,李豫接下來的任何行動都有了最堅實的基礎。
“你說朕該怎麽做?”皇帝深深望著孔晟。
“朕對太子很不滿意,但朕又對太子相對滿意。”皇帝的聲音變得有些虛幻起來,孔晟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他大抵了解皇帝此刻的矛盾心態。
皇帝對李豫不甘蟄伏動輒要抓權很不滿意,因為這樣強勢的太子已經危及到他的皇位大權;但反過來說,在他的兒子當中,只有李豫文武兼備心性沉穩最適合接班,延續李氏皇族的家國江山。
所以皇帝對李豫一直處在某種飄忽不定的遊離狀態中。肯定要打壓,但又不能打壓過狠,因為損傷了李豫作為儲君的權威,對他日後接掌天下不利。
皇帝心裡惱火至極。在皇帝心裡,如果李豫能夠老老實實當他的太子是最好不過了,但奈何李豫本身就不是一個老實人,他時時刻刻都在為日後登基稱帝做準備,而且李豫也拿不準皇帝最終會不會一定會將皇位傳給他,所以也在做最壞的準備。
沒有人相信,安慶緒已死,皇帝現在最大的隱患不是河東的史思明,而是自己的兒子李豫。至少皇帝是這麽認為的。
孔晟心念電閃,他逐漸也明白皇帝的用意何在了。
皇帝既不想與李豫撕破臉皮失去了最佳的儲君人選,至於父子情分那都是虛的;也不想任由李豫尾大不掉,對他的皇權構成致命的威脅。兩難之下,皇帝決定折中。
皇帝眼眸中閃爍著無比的堅定。
孔晟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皇帝已經拿定了主意,這件事他肯定考慮斟酌了很久,如果不是李豫威逼過甚,他還未必能下最後的決斷。
孔晟躬身下去,凜然道:“臣單憑陛下吩咐,陛下有命,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皇帝輕笑一聲:“孔晟,朕還沒有說什麽,你就要為朕赴湯蹈火嗎?”
孔晟默然。
皇帝也是沉默了一陣,這才緩緩擺了擺手道:“朕這些臣子當中,唯有你才能真正懂朕的心思。朕不願意任由事情發展惡化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朕現在做任何事都是迫不得已。當年朕為太子時,膽戰心驚數十年,對太上皇未嘗不懷有怨憤之心,但如今想來,太上皇當時對朕的冷酷無情,實際上是對朕的一種保護。”
“幾次三番,朕都牽扯進宮變陰謀之中,但朕總是能在最後關頭化險為夷,這不是朕的運氣,而是太上皇的保護。而太上皇又幾次三番想要廢了朕的儲君之位,但最終還是沒有,這不是朕爭來的,而是朕最合適當儲君。”李亨的聲音陷入了對往事的某種感慨當中,孔晟默然不語。
“如今朕對太子,也是這般姿態。”李亨突然冷笑一聲:“他至今還不懂怎麽做一個儲君,那麽,朕就教教他吧。”
皇帝自言自語,孔晟還是保持著異樣的沉默。
這種事情,這種時候,他不合適也不方便說什麽。
皇帝猛然抬頭望著孔晟,眸光深邃沉凝:“孔晟,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孔晟笑了笑,“臣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皇帝哈哈大笑,意氣風發,這一刻,他身上發散出至高統治者睥睨天下的某種霸氣,這是孔晟平日裡很少見到的。
孔晟心裡暗暗點頭,現在的皇帝才算是一個真正的皇帝,乾綱獨斷,當斷即斷,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掌控大唐朝廷,不受各種外力掣肘,從而逐步實現自己複興大唐盛世的夢想。
“你去吧,朕只能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皇帝揮了揮手。
孔晟默然點頭,悄然退去。在偏殿門口,朱輝光靜靜站在那裡,神色有些複雜:“大將軍!”
皇帝突然在國宴前把孔晟召過來秘密議事,這讓朱輝光意識到一場暴風驟雨突兀地就要上演,事先竟然沒有一絲前兆。皇帝的心思越來越是難以揣摩了,朱輝光留在皇帝身邊時間越久,對皇帝的敬畏感就越深。
他所服務的這位皇帝,絕不像朝野上下一致認同的是一個優柔寡斷的皇帝,更不像是后宮嬪妃所背後的心腸比較軟的皇帝,而是一個手段森嚴、深謀遠慮、出手無情的皇帝。或許李亨的本性寬柔,但所謂屁股決定腦袋, 當上皇帝以後,他必須要加以改變,否則他就在皇帝的寶座上呆不久。
皇帝是千萬人仰望的至高無上的角色,但同時也是一個千萬人算計的角色,皇帝一人要面對朝野上下這麽多人,還要預防包括自己兒子在內的很多人對於皇權的爭奪,要是沒有強力手段和強悍心態,根本不成。
孔晟向朱輝光拱了拱手,微微一笑:“朱省監安好!”
朱輝光心念一動,微微試探道:“陛下賜宴回紇可汗磨延啜等人,實際上也是為大將軍接風洗塵的慶功宴,今日宴會之上,想必陛下就要對大將軍進行重重封賞了。”
孔晟笑了笑:“孔晟不過是盡職履責,不敢言功。至於封賞,更不奢望。好了,朱省監,孔某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孔晟匆匆而去。
望著孔晟沒有進入麟德殿正殿而是走向宮外的挺拔背影,朱輝光眼眸中掠過一絲驚異。宴會馬上開始,作為宴會主角之一的孔晟,在與皇帝一番密談之後,突然匆忙出宮,這更讓他心底的猜疑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