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識的那一年,元澄十五,劉寶兒十四。也是那一年,中狀元,成了人們茶余飯後津津樂道的少官郎。玉香以為她在百花會上第一次見到他,但她其實更早以前就和他相遇了。
那時母親尚在,唯一一次帶她去寺廟齋沐。廟裡有個荷花塘,她貪玩想摘花,失足落入塘中,是他救了她。
因為受到驚嚇,她哭個不停。然後他重新跳入水中,摘了一朵正開的荷花給她。難忘那張溫潤的少年面,初看只是斯文,再看就像珍珠,一點點亮進心裡。
他也許已經不記得了,但他當時的笑容那麽乾淨,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就是那天,她喜歡了他,從此沒有動搖過。在聽說他收下了父王賞賜的美人時,沒有;在聽說他開價千金買某大人家的歌姬時,沒有;在聽說他和貴族公子們流連青樓樂而忘返時,沒有;在聽說他祭秋風邀舞姿最美的女子們徹夜笑語不停時,沒有。她無論何時都堅定著,哪怕她給他的信從來如石沉海,哪怕她對他傾訴歡喜從來得不到回應,但她相信那個微笑清爽的少年郎君仍然存在於風流倜儻的身軀中。
她差點等到,因為父王終於答應為她賜婚,只是沒等到他的答覆,父王駕崩了。再跟母后提,母后卻不喜歡她,自然不會為她的事上心。這面敷衍她,那而算計他,到頭來她和他越來越遠。他遭難的時候,她在宮裡毫無辦法。她是百姓眼裡尊貴的公主,然而除了吃穿好一些,還不如普通人,自己的一切都做不了主。
元澄作為義軍領袖回到南德,她就希望能再看到他。當宋軍將要打到都城的消息傳入宮內,所有的人都準備南逃,只有她選擇向北走。她想與他再遇,迫切得.渴望得,拚盡最後一點氣力。
但她等到了什麽?他身邊已經有了如花美眷,而她是亡國公主,名不正言不順.委曲求全願為妾,他的妻不願意,他連一句話都不為她爭取。
在他冷淡問她是否無所謂玉香生死的頃刻間,劉寶兒聽到了自己的心碎。她為他受傷很多次,但這回終於到了無法修複的地步。太累了,太傻了。沒有國,何來家?這個男子.殘酷毀了劉氏的根基,任人踐踏她的尊嚴。
她恨他!
她眼眸充血絲,羞怯善良的目光此刻化為道道利劍,“是我主使的,那又怎麽樣?南德因你而亡國,我的至親因你而喪命。我父王那麽器重你,你卻向我的兄弟拔劍。無論我兄弟如何,他是君.你是臣。你可以盡臣子的本份諫良言,幫他成為一個賢君,但你卻心懷不軌.組兵反上,不是亂臣賊子,又是什麽?”一腔愛意累積太久,卻連一絲被容納的希望都沒有——
她恨他!
元澄突然站了起來,朝劉寶兒走過去。空蕩的袖讓風吹起,傷口才覆上的白棉又立刻滲出紅色,他唇淡如紙,面上含笑,目光清冷。
“劍。”他向一旁仲手。
立即,手中就多了青森長劍。
墨紫端坐著.仍然很安靜。
劉寶兒向後跌坐,胸脯劇烈起伏,雙眼驚恐,以為他要殺她。
但元澄只是拎著劍柄,劍尖衝地,停在劉寶兒面前。
在墨紫看來.那柄劍好像是他借力的拐杖。在劉寶兒看來,他即便是這般松散的姿態,也讓她緊張到想哭。
“那麽,你是南德公主,還是宋地郡主?”劍轉到身前,雙掌壓著,元澄微微彎身前傾。
他問得很隨意,很漫不經心,似乎對面是他的友人。
劉寶兒單純,不明白他這一問的意思,又正對著森然劍鋒,因此說不出半個字。
“不準你威脅公主。”玉香想要衝過來,卻讓刀架著脖子,動彈不得,“元澄,我說了此事與公主無關。”
“看來你的侍女為你選擇了。”元澄笑中沒有溫柔。他的溫柔隻給一個人,劉寶兒看不懂,他也不憐憫。“我再問你一次,公主,你可是主謀?”
玉香尖叫,“元澄,你冷血!公主待你如何,你不會不知道。怎麽能懷疑她?怎麽可以!”
元澄回頭都懶,朗聲道,“是誰讓人懷疑她的?你應該最清楚不過。”
玉香啞然。
“公主,說話。”元澄眸色幽暗,“不然,我總有辦法讓她開口。”
劉寶兒仿佛看到一個巨大的漩渦,就要將自己卷進去,咬破的唇再次疼痛,“是……不……”
“是皇上,他讓我殺了你。”玉香再沒有掙扎的力氣,軟坐在地劉直陡然抬眼。
劉寶兒呆呆看著元澄,她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情緒來表達此刻。她清白了,但她的弟弟卷了進來。劉家人好像注定都要死,如何低姿態也無用。因為跌落得太重,本來就是寧玉碎不為瓦全的結局才完美。
“不是我。”劉直先是恍若喃喃自語,然後大叫,“不是我!你個賤婢,血口噴人!”
“我是皇太后的人,派在公主身邊伺候。太后下獄後,我就聽從皇上調遣。皇上對元相恨之入骨,讓我找機會殺了,又因我是公主的人,可以讓公主當替罪羊。”把住真相的閘口一旦打開,就剩平鋪直述。
元澄仍面向劉寶兒,笑意無存,“公主,下回逞意氣之前,還請想想清楚。我可以很輕易取了你的性命,但你甘心否?”
他說完,轉身坐回去了。
若說劉寶兒衝動招認相信的人沒幾個,玉香招出劉直來卻是順理成章。元澄對劉寶兒施壓的目的,就是迫使忠心護主的玉香說實話。
李硯憤然,“景王,你當南德皇帝時昏庸無道,不問民心,不按民意,不察民情,任他人把持朝政,玩弄權柄,導致一國無序。滅國乃是因你之故,與他人何審?你一路北來,應見宋地四處安居樂業的景象,與南德餓孚遍地何等不同。你怎敢稱元相亂臣賊子?你聽信饞言將他重刑加身,發配流放,枉顧他生死,他卻饒你性命,為你封王。你還派人刺殺他?”
張震冷笑,“元相,若不嚴懲,恐天下視宋懦弱,放縱一個廢帝。
劉直猛地站起來,小小年紀,臉上有種豁出去的絕望神色,“不錯,是朕指使的。南德是朕的,朕想怎麽治理就怎麽治理。元澄本就是臣下。朕要他死就死,需要什麽理由?你們是反賊,在朕的土地作亂犯上,冒天下之大不韙,明明是野心私心,卻說得冠冕堂皇。母后錯了,她以為投降認命,你們就會放過朕放過她,其實只要我們活一天,你們就是叛民匪類,朕不退位,你們便不能稱帝。”
“皇......王爺,別說了。”景王妃顫聲道。
墨紫默默給元澄穿上衣袖。原來這個皇帝不是什麽都不懂,還明白即使苟且偷生屈服命運,命運也未必能放過他。
“罪己詔,斥母后,罵外公,將南德江山雙手奉上,朕受夠了。現在你們封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把朕軟禁,等過幾年就會把朕弄死。橫豎都要死,朕也不想讓你們好過!玉香這個賤婢,說得那麽有把握,卻隻扎了手臂一刀,枉朕高興地等著看你們倒霉。”自稱朕,少年皇帝發飆了,又指向劉寶兒,“這個蠢女人,整日只會想男人,而且還是仇人。嫁禍給她,最合適不過。”
他不但對著元澄和眾官猛轟,還衝到揚聲器那裡大叫,“朕不退位,朕沒有做錯。朕是天子,你們是賤民。朕不但要殺元澄,還要砍你們的腦袋——”
護衛們把劉直抓了下來。
明白真凶果然是劉直的人們怒喊,“殺廢帝!殺廢帝!”
景王妃坐得筆直,臉色慘青。她想活著,哪怕遭軟禁。劉直不是好皇帝,更不是好丈夫,一天她都沒有享受過他的疼愛,只有聽不盡的荒唐,看不盡的無奈。現在,劉直必死無疑,她卻和他劃不清界限,也命不久矣。
“玉香和劉直交刑部審理,李大人,張大人,楊大人,你們三位總決判,六部蓋印後執行。”元澄情緒無波,“景王妃,三公主,禁足明景苑,查證是否有參與之嫌。”
被架起來的劉直大吵大鬧,就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旦發作就不顧三七二十一。
在這時,出人意料地,玉香抓起梗在脖子上的一把刀,往前一磕。
劉寶兒淒厲地叫了起來,“玉香!”一邊喊,一邊跌撞爬到玉香身邊。
有護衛要擋,元澄說,“隨她去。”
劉寶兒費力抱起玉香,“為什麽?為什麽尋死?你死了,我該怎麽辦?你雖然是皇太后派來的,但這麽久以來我能感覺你是真得很照顧我……”泣不成聲。
玉香還有最後一絲氣,說出最後一句話,“公......主,保...…重。”
劉寶兒尖叫著,下一刻暈了過去。
劉直卻哈哈大笑,“死得好!死了,你們就不能說是我主謀的。死無對證,哈哈哈——”
沒人理他。還需要什麽證據呢,當凶手自己當眾承認了罪行之幾日後,揚城府衙貼出公告。劉直意圖不軌,刺殺元相,今削爵為民,按謀逆論死罪,與太后吳太師等人同日行刑。
再過兩日,皇太后自盡,劉直服毒,吳太師和吳建等貪官推市斬首示眾,被史書記載為南德皇朝正式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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