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英雄末路
這幾個男子,為首的是張不疑的兩個兒子,張典,張高。
左首邊的是張典,右首的是張高,兄弟二人身著綢衣,很是華麗,就是洗得泛白,只能說曾經很華麗。
二人頭戴無梁進賢冠,手拿象牙扇。潔白的綢扇面,帶著一些灰色,這應該有些年頭了,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陳年舊貨了。
二人揉著眼睛,睡眼惺松,還沒有清醒過來,打著呵欠。
另外四個男子,是張不疑的孫子,張無妄、張賽、張裡仁、張皓。年紀比起張通要小些,個頭也沒有張通壯碩,臉皮白淨,沒有太陽色,趕得上張靈兒的粉嫩肌膚了。若是不知究裡的人,一定會把他們當作大戶人家的公子哥,不會想到他們是破敗的張良後人。
這四人身著葛布衣衫,手裡也沒有拿扇子這種道具,其睡意之濃烈並不比張典、張高二人差。
“你們……”
張不疑一瞧這六人的模樣,氣得鼻子沒差點歪到一旁去。有心發作,卻是發作不出來,總不能當著周陽父子二人的面大罵兒孫吧?唯有吹胡子,瞪眼睛的份。
周亞夫直性子,對張典張高他們的為人多有耳聞,這種人,很不討他的喜,不由得冷著一張臉,不予理睬。
周陽見到這六人的樣兒,一切全明白了。為何周陽這個風頭正勁的大帥前來提親,會是如今這樣兒,沒有人迎接,沒有一點禮儀,全在這六人身上了。
以張家如今的境況,只能務農為生。而眼下六人,卻是隻吃不做,要擺公子派頭,這做農活的事兒,只能著落在幾個婦人頭上了。
可以想得到,周陽來張家的事一傳開,這六人就爭著要在屋裡張羅,準備迎接周陽。如今時節,離年關不遠了。過了年,就要下種,這地是得翻翻了。漢朝翻地,多用耒耜,牛耕還沒有全面推廣,依張家的財力,就算想買頭耕牛,也買不起,只能用耒耜了。
用耒耜翻地,相當於現代社會用鐵揪鋤頭去鏟去挖一般,效率相當低下。為了解決這問題,只有多用人力,多花時間了。
為了來年有個好收成,在周陽上門的日子裡,張通他們隻好去翻地,迎接周陽這事就丟給張高張典他們去做了。這是鄉下農人擠時間的一種辦法。按照他們的想法,周陽這個大帥,一定是前呼後擁,聲勢很大,遠遠就能聽見,只要周陽一出現,他們就提前趕回來,擺出一迎恭迎的架勢就成了。
這樣做,既顧全了禮節,又幹了農活,兩不擔誤。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周陽和周亞夫竟然隻帶了幾個人,就趕了過來。既沒有他們想象中的聲勢,更沒有前呼後擁,等他們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張典張高心想,周陽來的時間聲勢浩大,遠遠就能聽到,也擔誤不了他們睡覺。實在沒事做,就躺到榻上去呼呼大睡。卻沒想到,竟是如此事端,見了張不疑那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搞砸了。
“伯父,我們冒昧而來,請伯父恕唐突之罪。”周陽很會轉寰。
張不疑正沒台階下,一聽這話,老臉上泛起了笑容:“大帥見笑了,見笑了!條侯、大帥,屋裡請。”
“請!”周亞夫和周陽道聲請,跟著張不疑進屋。
臨進屋前,張不疑狠狠瞪了一眼張典張高六人,那意思是說,等周陽他們走了再找他們算帳。
周陽一瞧這低矮的茅草屋,一陣心寒。不是周陽瞧不起他們,是這茅草屋實在是太低矮了,僅能容身,周陽的身材不算高大,進屋去還得小心點,要不然會碰頭。
周陽暗想,若是李廣和程不識那種高大的身材,進進出出都得弓著身子,不然的話,額頭上的青包一定會很多。
進了茅草屋,周陽一瞧,只見屋裡擺著幾張矮幾,上面鋪著泛白的軟席,這東西年頭不短了,估摸著是以前舊府裡的物事。
唯一的亮點,就是這矮幾擺得也還整齊。
張不疑招呼周亞夫父子二人坐下,張典、張高坐了下來,就沒有地方了。要是再多擠幾個人,連轉身都沒有了。
張通端著一個木製托盤進來,奉上茶水。周陽接過,一瞧之下,大是驚訝,這茶不錯,香氣四溢,再一品,入口生津,是上等好茶,讚道:“好茶!”
“謝大帥誇獎!”張不疑笑道:“這是靈兒炒製的粗茶,讓大帥見笑了。”
這茶的確是鄉下飲用的粗茶,材質不怎麽好,能做出如此好茶,很不容易了,周陽大加讚賞,張靈兒心靈手巧,不是一般的好。
周亞夫和張不疑的交情不錯,再加上他直性子,把茶一喝,就進入了正題,直截了當的問道:“老東西,我和陽兒今日來意,你已知曉。願,還是不願?”
就沒見過他這麽提親的,跟逼親差不多,周陽一臉的尷尬。
張不疑笑道:“條侯,蒙你這些年照顧,要不然,那些世家子弟還不欺凌我們。阿父在的時候,一個個乖得跟狗似的,阿父不在了,他們個個尾巴翹到天上去了。哎,都怨我,一時不憤,惹下大禍,連累家人受累。”
以前的他,性格飛揚跋扈,一時不憤,要刺殺故楚內史,才惹來如此事端。這些年來,悔之晚矣,他的性格早就變了,與以前判若兩人。
周亞夫不住搖頭,也是為他惋惜。
“不知道大帥意下如何?”張不疑打量著周陽。
張典張高兄弟二人直愣愣的盯著周陽,一臉的緊張。周陽新貴,聖眷正隆,若是周陽答應,那就是攀上高枝了,以後吃喝玩樂不是問題,又可以做回以前的公子哥了。
張高是張靈兒的父親,最是緊張,生怕周陽不同意似的。
“哼!”張不疑冷哼一聲,張典張高的頭顱不由自主的低下了。
這種事,要直接說願意還是不願意,周陽還真難說出口,不由得愣怔住了:“伯父,蒙你垂青,周陽不勝感激。靈兒姑娘蘭心蕙質,知書識禮,若是可以的話,周陽願與靈兒姑娘詩書唱和。”
周陽對張靈兒不乏好感,可是,好感未必就是愛情,這需要了解,需要培養,這是周陽在另一時間談戀愛的心得。
“呵呵!”
這回答卻是大出張不疑和周亞夫的意外,既沒有說同意,也沒有拒絕,與漢朝的婚嫁大為不同,二人以笑聲掩飾尷尬。
張通非常機靈的一個人,不需要吩咐,站起身出去了。他去做什麽,大家都明白,是去問張靈兒的想法了。
張不疑會心的一笑,陪著周陽父子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
沒過多久,張通回轉道:“若是大帥不嫌棄,舍妹願向大帥請教。”
周陽言及詩書唱和,張靈兒就回應請教,那是願意與周陽交往了,有戲,張高興奮得差點沒有放聲高歌,歌詞已經寫在臉上了:我攀上高枝了!
“呵呵!”周陽一串笑聲是最好的回答。
張不疑白了張高一眼,衝周陽行禮,笑道:“若有不是之處,還請大帥見諒。”
“伯父言重了。”周陽還禮,臉色一肅道:“我今日前來,還有一事,就是為張兄而來。在下與張兄雖隻一面之緣,於張兄的風采為人極是欽佩,不知張兄可願到軍中效力?”
張通身材高大,力氣大,為人又精明,為了補帖家用,隱姓埋名去做傭工,這與張典、張高、張裡仁他們截然不同,這讓周陽更加讚賞。
可以想象得到,若是張通到了軍中,一定是一位出色的軍人。
“這個……”張不疑萬未想到,周陽竟然要收留張通。
以周陽如今的地位身份權勢,要收張通進軍中,那是前途無量,他哪裡還不願意的,打量著張通,問道:“通兒……”
“謝大帥成全!張通願為朝廷出力!”張通異常振奮。
這些年,張通也有報國之心,可他是破敗的留侯後人,為那些權貴瞧不起,誰會把他招進軍中呢?周亞夫對張家不錯,沒少幫他們。可是,周亞夫早就不管兵事了,即使周亞夫願意幫他,他也不願意跟著別人。可以說,張通是報國無門。
周陽深通兵略,他出面相邀,那是天大之喜,張通歡喜得一張嘴哪裡合得攏。
“好!”周陽對張通很是欣賞,大是欣慰:“張兄把家裡的事兒打理打理,就到軍中效力。”
“諾!”張通頭一昂,胸一挺,大聲應道。
這事說定,大家聚在一起說笑。餉午時分,張靈兒做了飯菜,雖無好酒好肉,卻滋味悠長,別有一番風味,周陽酒足飯飽之後,和周亞夫打道回府。
這段時間,周陽的主要事情就是赴宴,景帝不時就要賜宴,不得不去。李廣、程不識他們都有府第了,心中歡喜,邀請周陽赴宴,周陽能不去嗎?
與李廣、程不識等人飲酒,自有一番樂趣,周陽大是歡喜,這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離杜門大道不遠處,有一間不大的小客棧,不過十數間客房,大門上掛著一匾,上書“悅來棧”三字。
悅來棧二樓正中一間客房裡,傳出陣陣喝采聲。
“好好好!”
清越的讚揚聲不斷響起,客房內一個頭戴襆頭,身著葛布深衣的文士,跪坐在矮幾上,右手不住輕拍在短案上,一臉的陶醉之色,如飲醇酒一般。
這個文士不是別人,正是安陶大捷傳到長安,一語釋百姓之疑的主父偃。
主父偃個頭不算高大,只能算中等偏上。雙睛明亮,臉上泛著特有的光輝,雖是粗布葛衣的寒士裝扮,依然不敢讓人小覷。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製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主父偃搖頭晃腦,大聲念誦起來,一臉的讚賞之色:“驚世之言!驚世之言呐!周大帥不僅用兵奇詭,見解如此獨到,針砭時弊,振聾發聵,讓人警醒。”
他念的是王安石《讀孟嘗君傳》。這篇文章之所以穿越時空,來到漢朝,那是因為周陽。那日,一群以士自居的不良之人,圍到周陽府前,千方百計要周陽招他們入府,供他們吃喝。
周陽對這種人沒有好感,自是不願。沒成想,葛峰他們鐵了心,非要周陽招留不可,大放風聲,說周陽要招士。周陽聖眷正隆,正是這些所謂的士們追逐的主人,此訊一傳開,那還得了,長安那些權貴富豪之家的食客,聞風而至,把周陽的侯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他們一等不走,二等不走,弄得周陽火起,命人弄個牌子,把這篇《讀孟傳君傳》寫好,放到門口。竟然有奇效,葛峰他們滿面羞愧而去。
這篇文章之所以有如此奇效,就在於,罵的是孟嘗君。
孟嘗君是戰國四大公子之首,與信陵君魏無忌、平原君趙信、春申君黃歇,合稱“戰國四公子”。
在這四公子裡面,最有才乾的是信陵君,他曾經竊符奪兵權,打敗了秦軍,解了趙國之圍。可以這樣說,若是沒有信陵君魏無忌,趙國早在秦昭王時就給秦國滅了,不需要等到秦始皇來做。
這四人養士數千,門下食客眾多,以此而博虛名。論實際才乾,除了信陵君,其余三人不過是浪得虛名罷了。平原君趙信是趙國丞相,秦昭王大舉進攻,他除了嚇得快尿了,還能做什麽呢?
黃歇除了玩弄權術,把好好一個楚國玩得快亡國了。孟嘗君相齊多年,齊國越來越弱,他的封地卻是越來越廣,勢力越來越雄厚,說到底,一竊國賊而已。
他們之所以有如此美名,就在於他們養客數千,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四處為他們奔走,為他們邀譽。
這些食客不過是牆頭草,誰給他們好處,就為誰賣命。孟嘗君得勢的日子,人來人往,個個表忠心。當孟嘗君被罷相後,一哄而散,只有少數幾個門客至死不散。在馮諼的運籌下,孟嘗君複相位,棄他而去的食客又厚著臉皮上門,討吃討喝。
孟嘗君氣惱不過,不收留他們。還是馮諼勸他,不要計較,一仍如舊。
因此事,孟嘗君博得了美名,無數後人對他敬若神明,成為好客養士的楷模。
細細一想,他的養士不過是一場笑料罷了。
可是,數百年來,人們把他當作神明,高高供著。其中,不乏才智之士。象竇嬰這樣的明辨之士,也仿效他,養門客數千。
直到王安石的《讀孟嘗君傳》,才有人大聲指責他,把他貶得一文不值。
這篇文章尖銳異常,要不是周陽給那些所謂的士逼得火了,也不會用這篇文章。
王安石用詞辛辣,一針見血,切中要害,把孟嘗君罵得體無完膚。葛峰他們雖是不甘,卻是找不到說辭,無法反駁,能不羞愧而去嗎?
雞鳴狗盜之事,那是一個笑柄,雖有人讚揚孟嘗君,連葛峰他們這些士,自己也認為雞鳴狗盜之事太過低賤,不堪入耳。周陽祭起這篇文章,他們能不灰溜溜的滾蛋麽?
此文一出,周陽府中一下子清靜下來了,再也沒有一個人敢以士自居,敢去投入周陽門下,周陽樂得清閑。
當然,這篇文章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長安。有人讚頌,有人咬牙切齒,罵周陽辱士如此。罵歸罵,可是,他們找不到反駁之詞,徒勞而已。
主父偃讀到此文,如飲醇酒,樂不可支,品了又品,不知道品過多少回。卻是越品越有味,越品越來勁。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主父偃一聽就知道是店家來了,高聲叫道:“店家,上酒!”
“上酒!”一個沒好氣的聲音從屋外傳來,緊接著,房門給重重推開,一個中年男子一臉的不爽,站在門口:“你欠的房飯錢還沒有還清,還想喝酒?”
“店家,如此好文章,豈能無酒?上來!”主父偃搖頭晃腦,還沉浸在好文章如醇酒的美妙境界中,根本沒有看見店家不爽的臉色。
“錢!拿錢來!”店家朝主父偃一伸手:“你已經欠了三個月的房飯錢,還不還?”
“店家!”主父偃清醒過來,很是尷尬的道:“店家,請寬限些時日,在下就快有錢了,就快有錢了。”
“這話你都說了幾個月了。”店家很沒好氣:“若不是看在你是讀書人的份上,早就把你轟出去了。三個月不付房飯錢,我又不是你父你娘,不能白養活你。”
擺出一副硬討的架勢。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主父偃數月不付房飯錢,自己也覺理虧。可是,他囊中羞澀,想付又沒錢,有些結巴的道:“店家,不是我懶帳,是囊中無錢。要不這樣,我給你寫點文章,包你買賣紅火。”
“你還寫?”他不提還好,他一提,店家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泛青了:“你寫的那些狗屁破爛,有誰看?你一口一個包我買賣紅火,除了你,有幾個客人上門?不付錢,就滾!”
“我那是好文章,不是狗屁!”主父偃抗辯:“我的文章,只要一人識,便包你一本萬利, 享用不盡。”
“一人識?三個月了,一個人也沒有識。”店家鐵青著臉。
“我結發遊學數十載,也沒有人識。”主父偃有感而發,一語出口,方才醒悟不妙。
果然,店家發狂了,抓起主父偃的行囊,也就是幾卷竹簡,砸在院中。三兩把把主父偃推了出去,咣啷一聲,把門關上了。
主父偃慌忙上前,把他那幾卷竹簡撿了起來,不住擦拭,仿佛那書簡是萬兩黃金似的,珍惜異常。
“快走!”店家拖一根粗大的棍子,氣勢洶洶的過來。
主父偃有心不走,可是,一見店家手裡的棍子,心下發虛,隻得拎著竹簡快步而去。
出了店門,主父偃仰首長歎一口氣:“想我主父偃結發遊學數十載,深諳天下大勢,卻是落得如此下場,身無分文,有上頓沒下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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