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者與少女 ()”
“一切都會變好的。”
不論在裡加爾還是新月洲,當生活無望的時候,人們總會用這句話彼此安慰。
即便不是切切實實擁有魔力的古語,這些話語也在另一種意義上具備魔力——過去與當下都是悲慘的,那麽至少未來,至少經歷過這一切以後,事情會變得更好——如此簡單的話語,卻具備讓你暫且忽略現實繼續埋頭前進的力量。
可人真的會變嗎,一切真的總是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嗎。
如果你是一位歷史學者或者知曉歷史的貴族抑或商人,而又碰巧擁有充足的資金能入手那些昂貴的書本,閱讀了那些數千年以來的風土人情各種大事件大災害。
聽到這樣的言論時,恐怕只能苦笑。
力是相互作用的,當你打出一拳命中別人的時候你自己的手也會感受到衝擊力——而人性亦是如此。
人會變好嗎?
會,這是毋庸置疑的。
可人也會變壞。
這聽起來像一句無比正確的廢話,但它卻解釋了無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現象——為什麽明明經歷過那樣的災害了,再次發生的時候這些人仍舊毫無預備?
為什麽人類總是重複犯同樣的錯誤?
因為慣性,因為環境,因為他人。
一個人對世界的認知與理解幾乎總是會在25歲左右就徹底定型,在那之後便很難再被人徹底改變。若非本人有改變的意圖,一時迫於時勢或被他人強加上去的所謂“變好”,一旦外在因素消失回歸到原本的生活當中,就又會原形畢露——這就是所謂的慣性。
而環境與他人兩者互相獨立卻也息息相關。
苦難的時刻鑄就強者,而強者會帶來安穩與和平,和平歲月若是持久又難免會滋生弱者。
對弱者予以寬容令其也得以生存這點。
便被稱作“文明”。
這固然是值得自豪的,但許多人往往會將因為“弱小”“無力”而無害的人誤會成“善良”。
這正是所謂“文明”最脆弱的地方。
當文明達到頂峰,沒有能力看清問題本質或是解決問題的弱者也可以安然無恙地繁衍生息並且累積起足夠龐大的基數時。
災害就會以幾乎所有人都難以預知的規模和速度爆發。
——8月10日,恐慌席卷了整個水俁附近的領地。
泰州失聯的消息姍姍來遲,而在聽聞這個北部重要產糧地區出事的一瞬間,水俁居民們的第一反應便是搶購生活物資。
鄰近章州的他們對於這麽近的地方發生的事變有著極高的敏感性,民間的謠言在一夜之間滿天飛,發酵速度和擴散范圍遠超預料,以至於當水俁的統治者在白天對這些平民的搶購狂熱搖頭歎氣安然入睡,半夜卻-被家屬搖醒時,還以為是被海盜進攻了。
近海以捕魚為生的水俁漢子大部分都有著黝黑的皮膚和健康的體魄,因為港口也會被海盜騷擾需要自我防衛的緣故他們有遠比其他地區和人更加直率且好鬥的性格——而這種個性在恐慌時成為了添加的油料。
民眾的思維很直接也很單純——泰州是產糧地,產糧地出事了糧食要沒了,趁現在立刻去搶購。
盡管泰州的主產是稻米,稻米更多是供給華族與士族食用的。平民所吃的更多的章州和本地鄉下農田所產的雜糧。可上了頭被謠言蠱惑的平民們哪裡聽得進去,講這種話的人也只會被懷疑是為了自己能買到更多糧食而欺騙他人。
加上確確實實有些商人利用了這種狂熱打出了“糧食即將斷貨”之類的口號渲染恐慌情緒,
瘋狂搶購糧食在一天之內成為了正確的選擇,而不這麽做的反而被認為是沒有危機感。你情我願的推波助瀾,恐慌下的購物狂潮一開始令所有售賣食品的老板喜笑顏開,但他們很快發現事態超乎想象——在一整個白天的瘋狂搶購過後,入夜了即便關門貼上告知已經售罄也仍舊有人不停地敲門要求出售——並且很快從敲演變成了砸。
緊接著白天出海夜裡才回歸因此錯過了采購期的部分漁夫們,在四處敲門買不到東西又被家裡人催促埋怨的壓力之下,拿出了分解大魚用的斧頭,破開了他們覺得裡面還有糧食的商店的門。
一個先例開啟,就像解開了某種限制。
事態就這樣迅速地惡化,成群結隊想要囤積物資的人從老老實實花錢買演變成了直接打砸搶。湊成了團的這部分水俁居民們以親朋好友熟人三五成群作為單位四處洗刷那些他們認為有物資的地方,而忍無可忍的商鋪老板們終於奮起反擊之後,流血事件也發生了。
因為是夜裡開展的,打鬥中提著的燈籠落在地上點燃了木質和紙質結構。鮮血和燃起的火焰更加刺激了雙方的神經,回過神來的時候許多人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鄰居或者往日熟識的店鋪老板的手裡。
當惡性事件終於驚動了華族,水俁的統治者匆匆忙忙地帶著連盔甲都沒有穿著的足輕和武士們跑來勸阻時,早已殺紅了眼的雙方雖然見到貴族暫且停下了動作,卻個個都是怒火中燒。
漁夫們指責商鋪老板坐地起價趁火打劫,囤積物資趁機哄抬物價。而商店老板們則痛罵他們是強盜小偷和殺人犯。
半夜被搖醒的水俁統治者自己一肚子氣沒處發,但他還是強壓著打算勸阻這些人不要被謠言左右了心態盡可能地沉靜下來。
但就在他剛剛開口的一瞬間,一發沉重的箭矢準確無誤地在黑夜之中貫穿了這位位於武士和足輕護衛之中的統治者額頭。
眾目睽睽之下,水俁的統治者被一擊斃命。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一瞬之間連爭吵聲都停了下來。
“下克上了!下克上了!平民謀害貴族老爺了!”但也正是在這個瞬間,一個所有人都能清楚聽到的聲音大聲地把這句話喊了出來,為這場不明不白的謀殺做了定性。
“平民怎可能弓術如此了得——”武士之中不乏有能之人,他們下意識地便覺得這一切不對勁。
可並非所有人都能意識到這一點。
氣血上湧的漁夫們此刻渾身冰涼,在嚴苛的和人社會之中下克上是絕無回轉余地的。他們隻覺得自己都要完了,在場的所有人一瞬間都成為了參與針對華族的謀殺嫌疑犯——他們的家人和親朋好友也要被逮捕甚至處刑。
按照法律,他們是會被審問調查是否真的有參與謀殺,如若沒有任何牽連的無辜者是不會被問罪的。
可平民對月之國的貴族們有多敬畏,他們就對法律的公正性有多不信任。
數千年的穩定社會階級制度以貴族為尊,武士甚至可以用“無禮討”這樣的名目斬殺對自己不敬的平民而不算犯罪。
那麽堂堂一位華族被謀殺的時候“在場”,豈不是也能成為被處刑的理由?
死不瞑目的水俁城主鮮血在火光之中逐漸彌漫,而武士當中尚未完全丟失自己武藝的人察覺到了氣氛越來越不對勁的傾向。
漁夫和商店老板們都拿著武器。
他們身上沾血,不少人都帶傷,氣血上湧並且因為疲憊和恐懼而思想混亂。
“不能讓你們走。”仿佛行屍走肉般喃喃自語著的漁夫們逐漸包圍了武士。
“冷靜一下!吾等沒有要問罪的意思,謀殺者另有其人!”判斷出事端的有能上士大聲地嚷嚷著,但他一個人的聲音又怎麽能敵得過數千年形成的對貴族權威根深蒂固的恐懼。
“不能啊,我家裡還有小女兒,我可愛的女兒。”想到謀殺貴胄會被連坐,家人也會遭殃因而痛哭起來的漁夫大叫著甩著斧頭衝了上來。
“冷靜一下啊!”
“列槍!列槍!給我捅死這些賤民。”
“你們敢反了!”混亂進一步地擴散開來,新月洲數千年歷史罕見的由平民對貴族發起的貨真價實的攻擊就這樣在8月15日的深夜上演。
火焰、鮮血和喊殺聲迅速地從產生衝突的商業街擴散開來,居民區的人們睡眼朦朧地醒來只看著半邊的夜空都被火光照亮——但更可怕的還是隨之傳播的消息。
——水俁的居民謀反了。
在聽聞這個說法的一瞬間,所有平民內心冒出來的都是“完了,武士們會對所有人問罪”這樣的想法。
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大人物不可能在乎每一個人是否真正無辜。
他們不會費心去調查平民的生平去了解過去的事跡, 他們只會把參與者和當時還在睡覺的人全都通通打上“水俁叛變者”的名號,然後但凡知道你是水俁的平民就以謀反者罪名格殺勿論。
就像突然到來的寒潮一樣,所有水俁的平民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都如墜冰窟。
年青力壯的漁夫們有不少決定奮起保護家人加入反抗的行列,而商人則更多急忙打包家產打算逃亡——恐慌從局部擴散到了整個漁港——是的,或許等風聲傳播開來前來處理的華族會是一個公正之人,但如何保證他手下執行審問的武士也全都是呢?
整座城那麽多人,要一個個認認真真去調查是否參與事件消耗的人力物力和時間極多,既然殺死平民不是一種罪過,那麽何必這麽費事?
最重要的是。
用來賭一個素不相識的貴族老爺在執行法律上的公正性的籌碼——是他們自己和全家人的生命。
一個上流社會和平民階級有隔閡的人;一個俯視著平民階層甚至不把他們當人的人;一個陌生人。
他會選擇更公正但更艱難的做法,還是更容易輕松也更常見的做法?
平民們用自己離去的雙腳給出了他們的答案,幾乎沒有人相信這件事自己能安然無恙地幸存下來,數千年的社會階級隔閡造就了徹頭徹尾的不信任。而這種不信任經由煽風點火,很容易地便能轉化為敵意與對立。
一夜之間,分明跟泰州隔著一整個章州的水俁港口大亂。
而位於其中仍舊在駐留訓練的我們的賢者一行,自然也並沒有能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