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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者與少女》第186節:鏤空支柱
“賢者與少女 ()”

和人社會中的典當行在民間有一個流傳頗廣的稱呼叫“長生庫”,這一稱呼與本地的風俗息息相關——由於災害多發而小孩時常早夭,稍微有些金錢的人便會用儀式化的將小孩典當給當鋪再贖回的一套方式,祈求平安長生順利長大。

相信萬物有靈的和人在許多細節上都有講究,貴族家的小孩通常要成年才會用正式的名號,取乳名的時候分明是長子卻命名為次郎也是為了乞求平安。而平民還會給小孩取“賤名”,因為這個數千年歷史的國家文化中認為越被看重的事物越容易遺失或者損壞,所以乞求一個人健康成長的方式就是宣稱他“並非重要的長子”甚至是“曾經被典當過的”。

以這種形式上的作踐,來讓冥冥之中妒忌英才、總讓英雄短命的神明看漏他們的子嗣。

除了這種在裡加爾一行看來有些不可思議的習俗以外,新月的典當行或者說長生庫,就跟裡加爾的放貸機構性質相似——需要大量現金的人將值錢物品抵押在此,並簽下契約兌換成一筆資金。在契約日期以內歸還本金與利息即可贖回物品。

彌次郎之所以選擇長生庫來換取資金,有好幾個原因。

首先,這樣的放貸機構都具有自己的鑒定師。他們懂得物品的價值,也往往具備有充足的資金能夠一次性支付典當兌換的現金。即便同為和人,他們終究也是外地人。來到水俁這種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想去售賣東西換行動資金也不一定能找到買家,還有可能被坑騙或者因為財富惹來禍端。

像這種地方不僅效率更有保障,也不容易節外生枝。

其次,許多長生庫背後其實都有著官方的支援,所以典當其中的物品會得到較好的保存。萬一將來有可能的話,他還希望能將這些東西贖回來。

水俁的長生庫佔地不大但裝修精良,店內有不少家具使用的木材是產自中部的金絲楠,這是新月洲特產的名貴樹種。質地細密且對環境的抵禦能力也很高,本身還自帶香氣。

能大規模使用這些木材的僅有皇室與部分歷史悠久的寺廟,而這間典當行盡管並不全是,也有相當一部分的木器是這種材質。

華貴到讓人有些相形見絀,是這間長生庫給人的第一印象。

並不是所有成員都參與了這次典當行之行。隊伍以極小的編制進發,成員僅有彌次郎、老喬、堅爺、鳴海以及我們的賢者先生與洛安少女幾人。

青田家的武士們是此次交談簽訂契約的主要構成,亨利和米拉算是護衛的同時也想看看典當行裡邊都有些什麽。

而堅爺則主要是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想來見見世面。

但這顯然衝擊還是有些過大了。

一踏入店門,堅爺就不停地在整理自己的衣角生怕有些什麽不得體的地方。盡管店員和其他人都沒說什麽甚至沒有投來注意力,但他仍舊怎麽都覺得不自在。深入骨髓卑躬屈膝的一生,跟隨的又是彌次郎這樣相對不那麽仗勢欺人的貴族,導致他進入這種富麗堂皇的大雅之堂便感到呼吸困難——而這也側面證明了大部分和人典當行所面向的目標客戶並不是普通平民。

店員們對進入店鋪的一乾人等維持著不卑不亢的態度——既不對著貴族一行卑躬屈膝,也沒有對平民乃至異鄉人一行表露鄙夷。

彌次郎將自己的飾品一類取放拿去估價。老喬跟鳴海原本也陪著他走了過去,但小少爺決定自行承擔這種溝通交流,他渴望成長,因而兩人也便識趣地退了回來站在櫃台以外。

因為選了清晨這個避人耳目的時間點到來,除了他們以外沒有任何其它客人。無所適從的堅爺呆立在原地不敢出去卻也不敢亂走,而膽大的洛安少女則閑逛著看起了店內的東西。

正如我們前面所提,這裡的面積並不大,因此一些很顯然是被誰人當掉的東西也被擺放在了店鋪之中。

典當行的貸款不是無期限的。

專門的估價師在評估出物品的價值,比方說某物值10兩銀以後,他們會扣除手續費隻發放9兩。而這9兩會有幾個月或者長達一年時間的期限——時間越長自然利息越高——若是超出了期限,東西便任由長生庫自行處置,可以被拿去拍賣或者售予其它買家。

當初當掉的人若是超過了期限回來要贖回,那麽他可以選擇支付巨額利息或者是參與拍賣,總之不可能像是按期贖回那麽簡單。

這畢竟是一門生意,而且是還不錯的生意。

——只是。

洛安少女看著那些已經超過了期限所以擺在外面架子上任由典當行出售的物品——她讀得懂木板上的說明所以明白這一點——若是迷迷糊糊走進來的話,她會以為自己在一間武器店。

鎏金並有蒔繪的太刀和魚皮珍珠短刀擺滿了整整3個每個18層的武器架。

旁邊還有立式的槍架放著精致的而且很明顯很有年月的武士大槍、薙刀與大弓。

這些珍貴的高品質武器之外還有兩個大號木桶,放的是相對低端一些的打刀等武器,也堆得滿滿當當。

但這還不算最過分的——更裡邊還放了一整排完整的武士甲胄,也全是待售的。

“他們不是,平民不能私藏甲胄的嗎。”好奇的洛安少女向著賢者發問,而亨利聳了聳肩:“法律還規定不能殺人呢。”

“總是有無窮多的空洞可以鑽的,比方說典當行只是代為保管,然後售賣也只是賣給另一名武士,所以實際上他們並沒有‘擁有’,只是‘經手’而已。”

“而且背後也總是有貴族影子的。”賢者如是說著。而旁邊閑著沒事乾的老喬和鳴海也走了過來,但老喬看了一眼這些甲胄就皺起了眉毛。

“怎回事這是。”

“結構是步戰用的具足,可又用了騎射的大袖。這麽沉重的護甲揮刀時只會成為阻礙,而且銅的裝飾件未免也用得太多了。”從武士的專業角度評判這些擺放在店裡的甲胄,他給出的評價可以說是相當低。

“是飾具足吧。”回答他的人又一次是我們的賢者先生:“過去在這個國家流行的一種基調,模仿武勇傳中數百年前的老式甲胄華麗的風格,堆砌元素的。”

他頓了一頓:“裝飾甲。”

“這麽多年過去,似乎變得更流行了。”他一眼看過去,一整排的盔甲全都是這種有各種浮雕裝飾,將頭部和肩甲放大並且堆了好幾層銅雕的樣式。

“這還怎麽用啊。”老喬感到有些無語,旁邊的洛安少女也連連點頭。和人的盔甲雖然以裡加爾的標準而言有點輕薄,但這是因為戰場地形環境更為複雜為追求輕量化而進行的——在新月洲的環境之下,騎士的全身板甲還真就不一定表現得比武士的胴丸更強——可這是不一樣的。

冒險者的眼光讓她可以輕易鑒別出什麽東西實用什麽東西徒有其表——不論是裡加爾人還是新月洲人,只要仍是人,就會有人體結構上的缺陷。

就像老喬所說的,在肩膀用上沉重的大袖設計隻適合騎射。若是步戰要揮刀的話背負著這麽沉重的肩甲只會讓人很快疲憊——可大袖看著更有精神,更醒目。

所以他們用了。

亨利在很久很久以前來過這片土地,那個時候這種調調才剛開始冒頭,而如今似乎在章州往南已是成為了一種頗具實力的潮流。

原因。

自然是和平使然。

甲胄與刀劍武器一般,是武家的精神象征。

許多武士都會在自家大堂擺上一套戰甲,那些有光榮又漫長歷史的武家擺放的通常是祖先參加某場著名戰役所著的甲,但普通武士就只能追求外觀了。甚至於如同婚葬之類紅白之事重要場合,也偶爾會戎裝上陣以表敬意。所以甲胄實際上也兼具了禮服的作用,它是軍人的禮服,一定程度上的裝飾是需要的。

裡加爾的騎士其實也是如此。但在戰爭頻發的年代裡,甲胄的基本功能——保命——要遠比裝飾性更重要。所以裝飾品往往是以可以取下來的盔飾這樣的形式存在,比如裡加爾騎士插在頭盔上的彩色羽毛,和新月洲武士的兜前立——一種用薄黃銅片或者其它輕質材料做成的盔飾。

那麽如果沒有實際的戰場需求,唯獨剩下審美需求,天平越來越傾向於將甲胄當做一種特別的華貴禮服而非實際護具的話。

很多事情就都會變味。

這並不是單單一個人或者一件甲胄那麽簡單——當一個有影響力的貴族開始追求某種潮流時,他通常會帶動其他貴族也跟風這麽做;而當這些貴族們需求的甲胄都傾向於華貴裝飾而不考慮實用性時,製甲師傅們的技術專精傾向也會隨之改變。

擅長敲出堅固甲片的製甲師傅不一定能做得出華麗的鏤空雕刻。

擅長製作貼合人體活動角度的製甲師傅或許會嚴詞拒絕華而不實過大以至於會影響行動的盔甲部件。

所以他們會在這兩百年時間裡被淘汰,他們的技藝也或許也已經流失。新入行的製甲師傅隻懂得製作這種更具裝飾性的盔甲,而因為市面上充斥著這樣的盔甲,新生的武士們甚至不清楚具備實用性的甲胄應該是什麽樣的。

一行人在這間典當行中,是第一次見到藩地以外的武士的鎧甲。

而這些鎧甲就是這種走歪了的取向最終導致的結果。

——這是一個大問題。

很大的問題。

即便不考慮有許多的武士把自己家可以算作傳家寶級的太刀和其它武器給典當換成金錢去做些什麽,光是被當掉的東西本身也已經足以引人深思。

稍作思考,鳴海等人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他們是藩地出身,藩地和直轄州還是有區別的。

而且也缺乏與其他武家的溝通交流——或者換句話說,當今的新月洲根本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武裝交流與練兵。

因為新月洲太大了。

他們有什麽?

紫雲的武家子弟花天酒地,沉溺於酒色之中忘卻武藝——從這些堆滿了一側牆壁的武器鎧甲來看水俁的也是一個熊樣。

武家精神恐怕早已被物欲享受所腐蝕。

劍技大會雖然存在而且規模龐大,但一味追求竹刀木刀的技法,或許早已忘卻利器應當如何使用。

技術也已經形變,更追求勝負而非生死。

而就連甲胄也從堅固的實用護具,變成了這樣堆滿了鏤空裝飾品,沉重卻脆弱的禮服。

精神、技藝、器具。以更加原始守舊的藩地武人雙目來看,直轄州武士的這三者都已經變得不堪入目。

武侍者階層,是新月洲的支柱。

但這根支柱,或許已經被他們自己啃得到處都是裂痕與空洞。

這很不妙,非常不妙——可即便意識到這點,他們又能怎麽做?

就像當初全副武裝進入紫雲便被嘲笑是鄉巴佬一樣。

作為北方藩地的武士,缺乏與各州武士們溝通與交流的他們就像一座孤島。

發出的聲音只會被淹沒。

從難以置信、不可理喻,再到因此引發的危機感與不安,最終這一切全都化為一聲包含深切與無奈的“唉——”。

大男人們沉默了。

多年的武士教育使得鳴海等人至多只能歎氣而無法再進行任何程度的示弱。

將自己內心的悲哀與無奈、所有的那些無力感都藏起來,用別的記憶覆蓋過去,不去思考。

他們依然維持著堅強的外表,但這些事情很顯然已經超過了區區一介藩地武士的能力范疇。

這一路的見聞——尤其是與我們的賢者先生的來往——改變了他們的思考方式,這並不直接意味著他們徹底變成某種不再是新月洲武士的存在,只是說他們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了。

單純地盲信著某種東西的人是幸福的。

即便他們的一生可能狂熱而短暫,但他們極少感到無力與迷惘。

可若無法看清問題根源,無法真正明白發生了什麽,那麽解決事情也無從談起。

毀滅的到來是有征兆的。

自己將自己雙目蒙蔽無法看清危機的人,死到臨頭也只能發出“為什麽會這樣?”的質問。

武士們沉默了,但洛安少女並不如此。

“老師!”在一堆暗沉沉的新月洲武器裡,米拉忽然瞥見了反光的什麽東西:“那個是!”

或許是哪個武士從裡加爾人手裡買來的長劍被擺放在那堆打刀之中,顯然只是作為藏品的它不知在這裡沉睡了多少年。

“我要!”抓著亨利的手,她這樣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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