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比往常更冷啊。”
在冬季正式到來約莫一個月的時間後,這樣的話語開始在和人平民的溝通交流之間頻頻出現。
12月初自北方襲來的冷氣帶起大雪紛飛,雪線甚至超過了平州一路南下,一直持續到了壯闊絕倫的月之國首都——新京的領省境內。
有關於藩地軍叛亂的消息在入冬以後似乎迅速地降溫了,秋天之前他們勢如破竹攻破一座又一座城池的消息鬧得整個月之國上下人心惶惶,而在入冬以後卻化作一片死寂。
要求和談的消息流出到了民間,但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信息。
和談是否成功,藩地軍提出了怎樣的非分之想?新京又打算怎樣處理這件事?所有的這些信息都無從知曉,往常消息算得上靈通的商人們如今也兩眼一抹黑,整個新月洲以平州為界線再往北去就一片沉默,宛如生命的禁地。
未知所帶來的恐懼與焦慮一度動搖了市場,如同當初更往北的地方一樣許多人開始搶著囤積物資而商人也趁機哄抬價格,導致新京的禦守武士們不得不三番兩次地出動整改。
當災害影響到口糧的價格時,事情似乎就變得與所有人息息相關。
一時間街頭巷尾人人高談闊論仿佛下一秒鍾穿著代表叛亂的紅色甲胄藩地的大軍就會出現在新京邊境的山道上。
可人是會遺忘的。
而且速度非常之快。
第一周沒有消息時仍舊有人關注等待著,第二周沒有消息時這樣的人減了大半。而當整個11月無事發生步入12月後,平州往南領地的人們便像是從未有過戰亂一樣,都恢復到了往日的生活之中。
畢竟本來對於他們而言這一切也並非切實的威脅。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明晃晃的刀子沒有擺在他們面前之前——不,或許就算是叛亂武士大軍都已經壓到臉上了——這些中南地區的平民也依舊會站在那兒好奇地圍觀,而不是轉頭大叫著逃命。
他們離戰亂實在是太遙遠了,遙遠到就連本應對此十分熟悉的武士階層都不知戰爭的殘酷之處。
但正如在冬日諸多河畔逐漸形成的冰蓋下方暗流依然洶湧,平靜的外表之下許多事情在發生著改變。
我們的賢者先生是知曉許多之人,他充沛的經驗可以從很細微的事情中便推斷出事情可能的樣貌——但那也只是一個可能,它與事實之間或許存在相關性但並不代表就是事實。
亨利也會出錯,在全然沒有任何訊息的情況下他不會妄下判斷,而有少量信息時他作出的判斷也自然會以這些訊息為主。
而這一次他所未能預料到的或者說之前料想錯的事情,是藩王們與鉑拉西亞教徒之間的關系。
被驅逐出境的洛安人,曾以大月神親衛為榮的戰鬥民族,回歸來向新京復仇。但他們想要做的事情絕非扶持藩王上位,他們想帶來的是徹底的毀滅,將這片大陸化為黑暗與死亡之地。
賢者基於自己與鉑拉西亞劍士的接觸認為藩王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黑暗力量帶來的兵力優勢吸引,而被鉑拉西亞教徒所利用。
盡管藩地一再展現出他們發起叛亂之事並非一時熱血上頭而是有詳細而縝密的計劃的,但百密一疏乃人之常情,亨利本人便是這個例證。加之以鉑拉西亞修會相關的事情與魔女以及裡界有緊密聯系,在德魯伊的嚴格把控之下這類信息是常人難以知曉的。
事實真相我們不得而知。基於和人貴族對裡加爾人的蠻族蔑稱和一系列因素,或許藩地高層到最後都沒有察覺鉑拉西亞教徒們的真實意圖。而其行為完完全全只是基於上位者的蔑視態度,在利用完了視為外人的對象之後便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總之,在即便是亨利一行人也並不知曉的初冬的某個時間點,藩王們與鉑拉西亞決裂了。
也許是因為已經打下了足夠的領地並且認為掌握了鉑拉西亞驅使黑暗之力的方法,藩王們將這些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苦行僧的自帶裝備和口糧不遠萬裡前來的白發洛安人接二連三地以忍者部隊暗殺。
但這些憧憬黑暗的人所掌握的奇特力量令他們在被背刺的大劣勢下仍舊逃出了少量人員,而這些人在反應過來後使役食屍鬼以及運用幻覺令部隊自相殘殺進行報復的行為,令開戰以來以勝利居多士氣高昂的藩地軍也陷入了內亂之中。
平州以北的土地,在大雪紛飛之中淪為了生者與死者搏鬥的戰場。
藩地軍的力量被鉑拉西亞教徒削弱過後,原本那些被強壓著不敢造作的農民暴徒也趁機拿起了武器。食屍鬼的威脅,冬天降臨之下缺衣少糧的現實讓他們生出了以絕望為基底的勇氣,而藩地軍溫暖的軍營當中的燃料與口糧吸引力在這種情況下變得不可忽略。
由藩地煽動以削弱新京實力的下克上運動,終於還是克到了他們自己的頭上。
人數稀少卻擁有特殊力量的鉑拉西亞教徒們渾水摸魚,藩地武士盡管掌控著最好的裝備和訓練程度最高實戰經驗也最豐富的軍隊,卻統治著一片並不臣服於他們人心惶惶的土地。
數量遠比藩地武士更多的直轄州平民們伺機而動,如同餓狼如同老鼠,抓住防備松懈的軍營便會一擁而上殺個片甲不留所有東西都扒個精光。
但殘酷的武力報復在經歷戰火洗禮變得麻木而冷血的暴民們面前再也沒有過去的威懾力,武士原本只要拔刀或者只要出現便能擁有的震懾效果在這幾個月時間裡迅速衰減。
他們依然以為這一切能按老套路來,但卻不曾想平民們再也不吃這套。
而引發這一切的原因在他們自己身上。
幾乎所有藩地統治下的直轄州平民都是家破人亡——因為兵力和勞動力的缺失,青壯年男性大多被強行拉去當壯丁充軍。要麽被當做炮灰逼迫在前排戰鬥,死在了和直轄州武士抵抗勢力的鬥爭中,要麽死在了條件艱苦的城防設施建設之中。
而女人時不時會被藩地軍派出的部隊搜捕成團抓去“慰問將士”,其中許多人歸來之後便在恥辱中自縊身亡。
與仍舊無憂無慮甚至期待著冬日祭時的甜點的中南部兒童相比,平州往北的這一代人,注定了要緊抱著憤怒與憎恨長大。
沒有一個人的家庭是完整的,孤兒隨處可見,屍體也隨處可見。
令人膽戰心驚的是在入冬以後有許多屍體還能看見半月形明顯並非野獸的咬痕或是截面平整的切口。
但這一切悲慘的現狀並沒有讓藩王們決定改善平民的待遇。
平民算不上人,他們是消耗品,是道具。
分明知曉煽動下克上運動發揮出的平民的力量有多強大的藩王們,卻唯獨認為自己不論如何壓榨他們,也會成為下克上運動中的一個例外。
他們認為自己是正統的大月神化身,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自己是天選之子,是獨特的,是例外,這種事不會落到自己頭上。
“這些人是怎麽敢的?”——大抵是藩地軍的高層聽聞暴徒襲擊他們軍營時的第一反應。
而這種反應,又與直轄州貴族們當初一般無二。
被打了就要報復,而報復又會滋生更多的仇恨。
失去了珍視之物破罐子破摔的平民又被開了下克上的先例,現實的生存需求和已經打破的心靈枷鎖讓他們忘掉了對武士的畏懼。
戰火連天,等待著與藩地溝通交流的新京使節待在平州境內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而平州往北的領地裡熱騰騰的鮮血飄灑在雪地之上又被新的一場雪覆蓋遮掩,宛如從來沒有灑落過一樣。
充沛的屍體作為素材令夜之主的軍隊規模再三壯大,而它們仿佛和平民暴徒配合好的舉動又讓藩地軍不停地試圖從那些尚且安穩的平民聚居點之中搜查出潛藏的鉑拉西亞教徒。
三方混戰,藩王們還要警戒著不讓消息流出生怕新京方面抓住機會一舉反攻。
只是一次簡簡單單的撕破面皮,他們原以為已是牢不可破如囊中之物的勝利便迅速變得搖搖欲墜。
精疲力盡,焦頭爛額。
而在新月洲中北部所發生的這一切最末端的成果,便是在與那支投靠了藩地的直轄州武士部隊開戰過後,賢者一行竟有一個月時間沒有遇到任何形式的衝突。
沒有食屍鬼追擊,沒有人類武士出現。行走在越來越平整的道路上的他們只需要注意隱蔽身形,那些熙熙攘攘攜家帶口出行的過路人們就不會投來太多不必要的目光。
這種體驗,刹那間竟恍若隔世。
大雪紛飛,當漫長的群山之間上上下下蜿蜒曲折的道路走到盡頭時。
此行的目的地,終於在歷經一年之後出現在了他們的眼中。
循著山路往下的漫長下坡路盡頭已是新京領地之內,龐大的京城和外圍的附庸小鎮村落從這處山路望過去一覽無余。寬闊的河流穿過厚重的石垣優美的拱形下方,穿著與祖輩相似華麗鎧甲的武士在其上巡邏守望。帆船仍舊來來往往,處於平原之中的新京四周都有高大的城牆,而中部極其明顯的長條形建築正是皇室所居之地,在它的東面有一鋪著亮橘色瓦片的九層高塔——那便是著名的天閣大書院,博士小姐所屬的地方。
“新京原來是,如此繁華的嗎。”青田家的武士們呆愣在原地,顛沛流離,風塵仆仆,刀口舔血——與這樣的他們相比人潮湧動間充滿了叫賣聲的首都完全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旅途走到了盡頭。
傳教士們至此也要離隊前去尋找自己的同伴,而大巫女與鬼族一行也要前去神社匯報狀況。亨利他們與青田家武士則在接過大巫女的信物後準備借綾的引薦,前去將如今不知還剩多少效力的投名狀上繳給皇室。
由冬天開始的旅程終於在第二個冬天結束,他們的使命終於完成,盡管還不知道之後該何去何從,現在卻也沒人想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帶著久違的輕快步伐,他們在很長時間以後再一次踏上了平整的國道。
馬車的車輪滾在精美的石砌路面上發出清晰可聞的聲響,隨著逐步靠近青瓦白牆的新京北部城門,城外熱熱鬧鬧的地攤市場上盡是南部口音的討價還價聲也此起彼伏地傳入耳中。
亨利一行到了這一步也終於解下了讓人難以呼吸的遮蔽,因為新京是南蠻人的最大聚集地,他們的面龐在這裡的居民看來已是見怪不怪。
甚至不如巫女與鬼族還有換上博士服裝的綾來得吸引人眼光。
天空中飄起了在新京城郭內下的第一片雪花,米拉伸出手去接住了它。
而同一時間城門口處的穿著五彩澤瀉威胴丸,盔甲豔麗至極的禦守在檢查了巫女和博士的身份過後恭敬地行禮,準許了他們的通行。
天之新京。
大月明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