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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者與少女》第120節:精英
有些尷尬的沉默彌漫在空氣之中,火把燃燒的“滋滋”聲和各種物品的碰撞聲雖不斷響起,但卻並無任何人聲交流。

 鳴海等高級武士在對巫女行禮過後,因收攏殘兵的需要暫且告退沒有留在原地。而由於場面避嫌等緣由原本也打算告退的亨利,卻被巫女們請求停留在附近。

 “保障安全。”

 這是神情疲憊的巫女們給出的解釋,賢者對此只是回以沉默,並沒有刨根問底。一方面他所需要的信息通過觀察也大致已可得知,另一方面,眼下也並非是開口的最佳時機。

 彌次郎、咖萊瓦、米拉還有部分同樣身心疲憊的武士都停留在了附近。約莫十五分鍾前他們將火把和一系列的照明設備都取了過來設法固定在周圍以保持光亮,而又過了一會,戰鬥結束後走入樹林之中巫女帶來了更多的同伴,新來者服飾相對簡單一些,還搬著一些箱子。

 打開的箱子裡滿滿當當全是各種工具與藥材,雖然看著仍舊眾多,但不論是沾滿血跡和劃痕的箱子還是各種髒兮兮的繃帶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一行人之前的遭遇。

 被長槍命中的鬼神在戰鬥結束後就倒地陷入了昏迷,而巫女們廢了相當大的力氣才將她身上的甲胄拆卸下來放在了周圍。

 站在亨利旁邊的米拉到了這會兒在充足的光照下才注意到甲胄上布滿了各種傷痕,與此相同的還有褪下了衣物的女性鬼神族身體表面——結合其他一系列痕跡,她因此瞥向了賢者,後者微微地點了點頭,肯定了米拉心中的猜測。

 因為四肢與頭部比例更大的緣故,即便有兩米五的身高,乍看之下卻也只是相當於人類一米七左右比例的女性鬼神族在陷入昏迷之後光看臉完全就是個安然入睡的少女——前提當然是隔著一段距離無法判斷實際大小。

 但在皮膚較為完好的頭部以下,那原本被甲胄所包圍的身軀卻有著只能以壯烈來形容的傷疤。密密麻麻的傷疤遍布在小臂,大腿外側以及腹部。從很多傷口的位置來看很顯然是被身高不及她的對手從甲胄腹部之類縫隙刺入留下的——傷疤當中有深色也有淺色,也就是這並非全是最近才留下的。

 與體格龐大的鬼神族一比仿佛少女床上人偶一般的巫女們在火光之下安靜而又嫻熟地處理著,有不少人拿著符紙在進行一些操作,而其他人則試圖將米拉刺進去的長槍拔出。

 這真是無比尷尬的一幕,原本還有些嘚瑟覺得自己幫上老師忙的洛安少女在頭腦冷靜下來過後就想找條縫鑽進去——因為細細一想,她刺倒的這位鬼神族不正是當初在泰州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嗎。

 只是此一時彼一時,雖然原因尚且不甚明了,但對方在昏迷之前想要把己方趕盡殺絕是可以確信的。

 巫女們顯然也清楚這一點,因而沒有過於為難造成重傷的元凶師徒二人組。話雖如此,她們也不會給好臉色看就是了。

 幫理不幫親這種事常有人說,但很少有人真正能做得到。尤其是這種很顯然關系緊密的小團體。哪怕是現在對亨利開口客氣請求,很顯然是領導者的眯眯眼的那位大巫女,在瞧見有人打倒了鬼神的瞬間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就一道神雷落下。

 正確與否她們並不在乎,自己人受到攻擊了,那麽保護友軍擊殺敵人才是最為優先的。

 名義上是侍奉神靈的存在,但實際就展現出來的武力,團隊構成以及這嫻熟的處理傷口的方法——亨利眯著眼看著一副弱不禁風樣子的巫女面不改色地拔出了沾滿血的斷槍,之後又伸手要旁邊的人遞過來止血鉗。

 “就好像有十幾個老師一樣,有點不寒而栗。”旁邊同樣看著巫女們的米拉用亞文內拉的語言發出了這樣的感歎——雖然這個比喻哪怕在亨利看來都有些奇怪,但洛安少女確實正確地察覺到了一些什麽。

 拔出斷槍,檢查傷口內部,之後另一個人遞來了燒紅的鐵棒,毫不猶豫地插進去進行燒灼止血。

 “嘶——”昏迷中的鬼神露出了獠牙像是要因為疼痛而醒來,但在她頭部附近的一名巫女緊握符文念念有詞,隨著符紙發出藍色的光輝化為灰燼,名為照月的女性鬼神族戰士面容又一次變得安詳了起來。

 “安魂香又快用完了。”她瞥了一眼旁邊的香爐這樣說著,而米拉這才察覺到這股熟悉的味道原來是之前隼人少年阿奇點燃過的東西。

 止血完成過後傷口被重新縫合了起來,米拉的衝鋒終究沒能有足夠的距離,並且手裡的長槍也只是步兵用的而不是裡加爾騎士三米多長的騎槍。臨陣磨槍的組合沒有能夠發揮最大的殺傷效果,在之前看來有些讓人不安,但眼下卻反而變成了一件幸事。

 良好處理過的傷口在鬼神族強大的自愈能力下多半不消數日便能恢復,而在處理傷口的巫女們完事前去休息之後,由大巫女領頭的其它幾人則是過來圍成了一圈。

 她們以某種似乎並非當代和語的古老語言詠唱著些什麽,而仿佛要與此對抗一般,照月在期間身上不斷地浮現出之前和亨利打鬥時使用過的紅色符文,並且在末端時甚至睜開了雙眼半坐了起來。

 “嘶——”對上了那雙眼眸的米拉感覺到了幾分熟悉的味道,眼白的部分完全變成黑色而瞳孔則一片赤紅的眼睛與食屍鬼有幾分相似。大巫女瞥了這邊的亨利一眼,之前所說的安全措施也許指的就是這個,但幸運的是事態並無惡化,她們繼續詠唱並在最後拿出了過去亨利一行在神社見過的稻草繩,綁在照月的身上又用帶著鈴鐺的枝葉沾了一些水潑上去。

 似乎與白色教會聖水概念相似的清水發出“滋滋——”聲消失在照月的皮膚上,而與此對應,她身上那些不詳的紅色印記也逐漸黯淡並最終消退。

 “呼——哈——”本就傷痕累累的巫女們在艱苦跋涉之後又爭分奪秒進行了處理,終於結束之時已經都是一個兩個癱倒在地無力站起。

 之前戰鬥中逃亡的武士們四散到了很遠的地方,鳴海等人騎著馬找了大約半個小時也仍舊有6名足輕和2名武士不知蹤影。

 面上無光的念頭讓高級武士們繃著臉一言不發,原本他們自認哪怕訓練有素內心勇敢堅定只是缺乏實戰經驗,但在真正恐怖的威脅下這些人所表現出來的逃跑本能算是徹底打了臉。

 此一遭彼一遭,之前面對山賊,在裝備和各方面的優勢下只需要發揮好訓練成果就沒有什麽大礙地取勝了。但這一次面對突發的危機,當指揮鎮場的足輕組頭被重點打擊時,底下那些不論是士氣還是實戰經驗都十分匱乏的足輕們立刻作鳥獸散。

 這一行為進而影響到了部分武士,雖說當時的情況確實比起戰鬥撤離更為靠譜,但在鳴海尚未下令的情況下就直接逃離也顯然更多是內心懦弱所導致而非戰術思路引導。

 8人失蹤,3死,4重傷,3輕傷。

 一個照面的功夫,武士們的信心在鬼神族鈍器的擊打下碎了一地。被直接打擊的人除了亨利都死了,而4名重傷的足輕是站在前排被一記橫掃同時命中的,足輕更為薄弱的盔甲導致他們完全沒有足夠的抵擋能力,被命中的手臂和肩膀等部位都是粉碎性骨折,而即便有著胴甲保護,那一側的肋骨也都出現了折斷或是挫傷。

 但不同於這些被悉心照料的重傷員,剩下的輕傷之人則是被以極其冷漠的眼光看待,因為這三人全是在逃跑的過程中把自己摔落馬或是驚慌失措下與同伴兵刃相交受的傷——是的,三名輕傷全是武士,而重傷者則是足輕。

 “丟人、丟人、丟人。”大神連歎三聲,之後就陷入了沉默。

 之前大聲嚷嚷罵足輕們沒骨氣罵得最大聲的武士,也大抵都是第一波轉頭就跑的人。盡管從人數來看逃跑的大多數還是足輕,但足輕是頂在最前線,陣型潰散之後才逃亡,這些人卻是連和鬼神接觸都沒有就駕馬奔逃。

 從小教育培養的勇猛精神或許在平日裡能讓他們顯得威風冷靜,但在真正的生命威脅下,往往是那些平日裡嘴上總掛著榮譽和勇敢的人最先顯露出怯弱。

 需要以口頭表達,貶低他人來顯得自己勇猛高大的家夥,言行舉止其實早就已暴露出其內心對於自己意志不堅定的認知。

 正因不是真正擅長,才不斷通過貶低他人四處嚷嚷試圖讓人認為他是這樣的存在。

 亨利冷眼看著這一幕,這是他已經見怪不怪的鬧劇,在裡加爾也好月之國也好,但凡武侍者階級都總是少不了這種存在。

 佔據了社會最好的資源,在良師培育下成長,擁有最好的裝備。

 但人的本性卻依然是難以改變的。

 大浪淘沙,就好像優秀劍師之間流傳的話語“從沒有什麽高級技巧,只有在壓力下完美展示的基礎技巧”一樣。不對等的戰鬥是一碼事,在面對真正的性命威脅之下仍舊能夠保持冷靜思考不屈從於逃跑本能,歷經打磨將自己的裝備優勢和歷來的訓練盡數發揮者。

 方能成就精英。

 普通武士或許與平民乃至足輕比起來已經算是精銳,但在和人的武力階層裡,與面前這些冷靜自若的巫女相比,他們還嫩得很。

 但精英也不代表就永遠都能取勝——賢者看向了巫女們,正巧與眯眯眼的大巫女對上了眼。

 對方愣了一下,然後略微苦笑:“這場烏龍,我大抵欠各位一個解釋。”

 鳴海等人沉默地靠了過來,鬼神在一切處理好後陷入了安睡。而受傷的足輕們也在巫女的幫助下穩定了傷勢,死者身上被蓋上了麻布,死得最慘的足輕組頭與武士信勝肉體撕裂骨頭都捅了出來,幫他們收屍的兩名武士借著火把光輝細看了一下之後都連吐不止。

 雙方各有損失所以算是抹平了——只有天真到一定程度的家夥才會真的這麽想。

 若非巫女的身份擺著,武士們肯定是不會這樣善罷甘休的。同時巫女那邊因為亨利傷了她們同伴懷抱怒氣的人也有不少,但是畢竟雙方算起來還是友軍,所以這一切只是以詭異又尷尬的沉默顯露出來。

 只是即便雙方都對衝突造成的傷亡避之不談,這場衝突之所以會發生,根本原因還在於巫女一方。

 “以各位的能力,多半已經知曉了吧。”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但語調仍舊鎮定的大巫女如是說著。

 “遇襲了。”彌次郎開口,說出的是任何人在瞧見時這一幕後都可以作出的簡單判斷。而旁邊眼力更好一些的亨利等人則可看出更多——在泰州當時所遇見的百余人巫女部隊組成當中絕大多數是鬼神族,作為支援的巫女們並沒有在人數上佔有絕對優勢。

 而此刻面前出現的卻有十幾名巫女搭配一名鬼神,且偏離大道,加上安魂香的作用,她們之所以會跑到隼人村落附近,理由已經明白得像是寫在紙上拿給你看了。

 “我們遭遇了埋伏。”大巫女點了點頭確認了彌次郎的觀點:“為了突圍,照月她們用了禁忌的力量,以理性作為代價化為荒神。”

 “原本的話,代價只是之後會虛弱一段時間,只需使用安神香鎮壓便可維持理性。”大巫女的眼神忽然黯淡了起來:“但對方就好像知道這件事一樣,頂著狂亂的鬼神的攻擊盯住後勤不放。”

 “最後我們雖然在付出較小代價的情況下成功突圍,但也因此丟失了藥品,缺乏鎮壓荒神化的手段。盡管已經由主乾道加急趕回新京,路上卻仍舊險些失控。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在路上遇到的商人口中得知了山林中有種植安魂香原料的村人。所以變道前來購置,但途中照月就。”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才繼續。

 “大抵是失去理智之前最後的記憶,她仍舊保留了找回自我的本能,因此向著這邊前來想要獲得安魂香,但也——”大巫女睜開了雙眼,狹長的丹鳳眼以柔和的目光看著陷入沉睡的照月。

 “若非,若非閣下阻擋的話。”她回過頭看向了亨利,欲言又止。

 “呼——”和人矜持的文化最終還是令大巫女放棄了詢問,她長歎一聲,又把頭轉向了鳴海:“其余人目前仍舊在主乾道上等候我們,但閣下也可看出,這副模樣。”她低頭看了一下顯然是為了追逐照月而在密林中穿行,因而傷痕累累的其它巫女們。

 “在下知道了。”鳴海低下了頭:“安魂香會由我們去與村人購買。”

 武士領隊恭敬地帶著其他人告退,大巫女的解釋雖然說明了原因,卻並未對後果有任何解決的意思,且還要求他們進行更多的協助。換成裡加爾人多半會有不滿情緒,但在階級觀念嚴格且統一的月之國,鳴海並沒有任何抵觸地接受了。

 集體高於個體,“國”的概念高於青田武士“家”。

 為國家統一而出征的頂尖部隊遇到了這種事情,雖說這場烏龍對武士們造成的傷亡不可謂不重,但對方既然示好性質地主動解釋了,仍舊糾結於這個方面就是作為下層的他們這些武士不識抬舉了。

 簡單的解釋過後,隨著鳴海的告退,空氣再度陷入尷尬的沉默之中。

 問題變得複雜,因而最終只能選擇退讓並且自己收拾後事。鳴海的內心到底是怎麽想的,裡加爾出身的亨利、咖萊瓦還有米拉大抵是無法真正得知的。

 少有地,洛安少女懷念起戰鬥時的那種簡單純粹。只有友軍和敵人,沒有那麽多複雜的糾葛。

 如果這個對手真的只是一頭惡鬼的話,只需要斬殺就行。但眼下這樣先不提回頭要如何與隼人族解釋,光是受重傷的足輕們就並不是在這種荒山野嶺能得到有效治療的。

 盡管一開始更多是自證實力的想法,但想要幫助隼人山民們因而接受了剿滅惡鬼的請求,最終卻落得這種不倫不類的下場。

 但要說不接受的話更好也不一定對,因為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武士面對鬼神尚且出現了慘重傷亡,如果他們不上,只怕阿奇的村子會徹底毀滅。

 他們做出了選擇,後果就需要自己來承擔。

 不是每一次的選擇都能得到最完美的結果, 或者說不如意的情況才是十之八九。

 米拉回過頭看著都坐在地上休息的巫女們,早在泰州的時候她就通過自己作為傭兵培養出的戰場直覺判斷出了一些什麽,但沒人相信她。

 可看著這些傷痕累累的巫女,她也無法做到沒心沒肺地大聲喊:“我早說了吧。”來證明自己的判斷有多優秀。

 照月身上的傷疤不止有最近留下的,作為精英部隊的她們也許早就知道自己會走入埋伏。

 只是依然。

 必須前進。

 “這個國家。”她用亞文內拉的語言問向了自己的老師,賢者俯視著洛安少女,那雙眼眸與最開始一樣亮晶晶的,仿佛總是能看清問題的根源。

 “這個國家難道。”

 “無兵可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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