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氣在其性質和存在方面上,與信仰有些類似。
正如其他詞匯一般,拉曼人的千年帝國當中信仰這個詞匯亦是一個多義詞。我們在這裡所采用的並不是專指對唯一神的信仰,而是引用了它類似於“精神寄托”那一方面上的涵義。
而在這個層面上,它與士氣有著許多相似與相關之處。
並且不可否定的是,兩者都在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上,都起到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
拉曼社會是一個推崇辯論術且善於嘲諷與攻擊,某種程度上缺乏容忍度的社會。
所以在關乎士氣這方面也自然免不了會有唱反調的人出現。
持懷疑論者以他們的“常識”推斷,認為像是“一旦士氣崩潰,一個勇猛的戰士也能追著一打人抱頭亂竄”這樣的情況是決計不可能發生的。
因為,以“常識”來思考,再怎麽說佔據了人數優勢的一方也不可能輸不是嗎。
這些論點以及其他的一些類似行徑令拉曼哲人不由得感歎人類真是一個“睿智又愚蠢”的種族——在睿智的方面上人類所擁有的創新能力和進取精神其他四大種族難以想象,但在愚蠢的方面上,人類又過於擅長於,去以刻板的印象來形容某一個團體。
精靈語當中是不存在有“常識”這個詞匯的,這或許與他們相對漫長的壽命相關。活得久了,世界變遷許多曾經認為不會改變的事情也都最終會產生變化,向精靈們證明這一點的十分諷刺地正是人類自己。
幾乎每隔兩三百年的時間,人類社會就會產生一番天翻地覆的改變。
常識指的是約定俗成的東西,一般人所熟知的東西。這是一種刻板的印象,唯一的好處是能夠在廣大的人類社會當中迅速地傳播。它有自己的優點,誠然,但當某一人物試圖用常識來概括專業領域的情況時,他或者她就是在自取其辱。
士氣,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
米拉望著貴族騎士和傭兵們,甚至就連商人也都忙碌了起來。
辛辛墾墾,為了求生而上上下下,任勞任怨。
這聽起來和之前的時光也沒什麽改變,只是又一天的倒霉日子罷了。但與前幾日不同的是,那些忙碌著的人們,他們容光煥發,雙眼當中都像燃著熊熊烈火,裸露的皮膚青筋暴起。沒有因勞累而偷懶,而是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每一分的力氣。
“這也是魔力的影響?”有些呆滯的白發少女回過了頭望向自己的老師,她的頭上纏著乾淨的紗布,但破皮的地方已經不流血了,紗布僅僅只是預防感染用的而已——這正是女孩話中的“也”字由來。
盡管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原因,但她似乎在迷迷糊糊之間和旁邊那頭正在熟睡的小獨角獸結成了某種契約,而這契約的第一個好處就是隊伍當中受傷的人員——包括她自己——都在某種類聖術的魔法下或多或少地被治愈了創傷。
不過盡管它拚盡了全力以至於魔力都耗盡這會兒陷入了深深的沉睡,那兩名受到過於嚴重創傷的騎士也僅僅只是狀態穩定了下來,並沒有就瞬間康復。
地龍為什麽會選擇來到這兒的原因,在幼小的獨角獸施展了這類魔法以後得到了解答——不出意外地,與之前亨利的猜測大致相同。
它或許曾經是與這兒的魔好的,不然也至少是知道它們有這類能力的,所以當它受到食屍鬼的毒素感染時,下意識地就朝著能夠治愈自己的生物所在的地方靠近了。
只是人——龍算不如天算,到頭來反而是因為自己被毒素吞噬了大腦,造成了威脅,僅僅只有這一頭年幼的小獨角獸躲到了卡蒂加利城之中並且以某種被動的魔力波勉強隱藏住了自己。
——讓我們話歸原處。
賢者對於米拉的問題並沒有直接回答。
他沉默地觀察著後者,直到米拉那兩條好看的小眉毛都因為不滿而皺到了一塊兒並且出手捶了他一下。
“沒事的,真的沒事。”洛安少女這樣強調著,亨利在擔心的事情並不是米拉所受到的物理傷害,而是她昨夜忽然像是著了魔一樣外出,以及和這頭小獨角獸達成了契約的事情。
這一系列的事件使得她現在在隊伍當中的身份有些特殊,因為在拉曼社會當中能夠與這種代表了純潔的聖獸接觸的,通常都是心地善良日後會被稱為“聖人”的一類存在。但賢者到底是賢者,他所關心的並不是這方面的事情,因為這個女孩的內心如何他早已知根知底。
亨利所在意的是米拉和這頭獨角獸擁有了魔力層面上的聯系這件事情——這是一個可大可小的問題,魔力方面的聯系本身其實並不少見,世界各地都常常有通靈者之類的人物出現。重要的是,要達成它所需要前置條件——
點燃法力池。
這是連他都沒有預料到的地方,自己朝夕相處的弟子忽然有天就擁有了足以施法——哪怕是最低等的被動法術——的魔力。
‘擴散的速度變快了?’“老師!”米拉叫了他一聲,然後再度認真地說道:“我沒事的。”
她說著,而亨利點了點頭:“法力池在心臟附近,有的人在點燃以後會因為體內魔力的改變而有胸悶感甚至出現休克——總之,你沒事就好。”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摸了摸米拉的頭,而洛安少女則接著追問道:“那麽現在可以回答了嗎。”
賢者聳了聳肩,頓了一會兒,然後才說道:“古代拉曼語當中,有一個發音為“佩拉茨伯”的詞匯。”
像是常有的光景,亨利的開口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早已習慣他這種說話方式的米拉只是安靜地傾聽著。
他接著說:“這個詞可以用於數種語境當中表達數種涵義,包括用以形容士氣和信仰的某些方面。但若是追根溯源將其最初的涵義以最為正確的現代語言轉達的話,它的意思應當是”賢者豎起了一根指頭,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
“安慰劑。”
“在魔法和聖術、煉金術和神秘學崛起之前,醫術尚且處於萌芽時代的時候,即便是貴為拉曼文明搖籃的東海岸,醫生們最常診斷出來的也都是各式各樣的‘不治之症’。”
“有一個著名的古典拉曼時代笑話就是關於一位‘從戰場上活下來,再從掠食動物口中活下來,最終逃過了最後的威脅——醫生的魔掌,從而度過了幸福快樂的一生’的士兵的故事。”
“啊——我讀到過。”米拉翻了個白眼。
亨利聳了聳肩:“這個笑話以拉曼人最為擅長的反諷口吻,描繪了一位因為不去看醫生而幸運地活了下來的士兵。所以你大概知道那個年代的醫術到底是一種多麽不靠譜的東西。”
“不治之症,遍地都是。但諷刺的是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醫生反而是一種暴利的行業。”賢者以一如既往的平淡語調接著說道:“他們不會放過任何可能獲利的機會,因此即便你是被診治出了以當時的水平不可能醫好的症狀,他們也依然會給你開藥。”
“而這種藥,就是‘佩拉茨伯’。”
“安慰劑。”米拉皺著眉頭接著他的話自動補充——她大概知道自己的老師想說什麽了。
“這個故弄玄虛的詞匯一半是精靈語另一半是巫師語,雖然現在已經是一個成語詞匯,但在過去幾乎就連大部分的醫生都不知道它的意思,就更不要提那些病人了——而這也正是它被創造出來的目的。”
“神藥、萬能藥‘佩拉茨伯’。”亨利第三次聳了聳肩,而米拉從他平靜的語調當中聽出了一絲絲極細微的嘲諷。
“這種藥劑的組成成分很是簡單,薄荷、糖漿、還有一些水。”
“可治愈的疾病范圍從打著涼噴嚏一直到被地龍啃掉半邊身體,基本上只要醫生覺得你的病沒什麽大不了或者是沒救了,他們就會給你開出來這種其實還蠻好喝的藥劑。”
“然後。”亨利又豎起了一根手指,他在強調重點的時候總會這樣做:“令人諷刺的便是,這種所謂的安慰劑,治愈率居然高達百分之三十。”
“”米拉回過頭看向了那些容光煥發的騎士和傭兵們,她知道亨利在指的是什麽了。
“所以,你說是魔力的影響,某種程度上並沒有錯。”賢者用十分標準的拉曼語引用了魔力這個詞匯的其他涵義,而女孩白了他一眼:“好賣弄。”
“不是確實存在的魔力,而是心靈的魔力嗎。”她小聲地這樣說著,然後望向了正在營地中央沉睡的獨角獸。
商人們正在整理著自己的商品,舍棄掉那些過於沉重的物品。
而騎士們也紛紛取下了盔甲和馬甲,盡管丟盔卸甲意味著損失榮耀,他們卻也明白這不是拘泥於細節自我禁錮的時候。
昨夜忽然出現的獨角獸,就是這些人的佩拉茨伯。
實際上只有安慰效果的萬能靈藥。
但卻確確實實能夠改變一切。
這是何等奇妙的景象啊。
藥物實際上是沒有效果的。但倘若你堅信著這種藥劑對你的身體有療效,你在飲用了它以後也會變得樂觀起來,積極面對生活,正是這些地方在某種程度上治愈了你的疾病。
而獨角獸的出現,對於原本的局勢改變其實只是杯水車薪。重傷的人仍舊昏迷且臥床不起;補給困乏,魔女、地龍、食屍鬼和行屍的威脅依然存在;依然疲憊不堪——這一切都沒有得到任何的改變。
但經受著千百年來的共同拉曼文化熏陶的這些商人、傭兵和騎士們卻堅信著。
堅信著這至白純潔的生物是為他們帶來希望,能夠指引前路的存在。
所以他們行動了起來。
“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了,齊心協力才能走出這片困境。”
“丟棄商品又怎麽了,龍、魔女、甚至就連傳說中的獨角獸也都已經見過了,這輩子已經值了。”
盡管也聽說過獨角獸這種存在,但出身西海岸並不與他們共享這文化這信仰的洛安少女對此感到真的是十分的不可思議。
困難處境沒有得到改變,物質上貧乏也沒有產生任何的變化。但在精神的方面上僅僅因為這麽一件米拉不太能夠理解的突發事件,就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嗎”亨利望向了她,他從女孩的這句話當中聽出了少許羨慕的意味。
亞文內拉是一個多神教的國家,信仰淺薄只能算得上是一種口頭禪和寄托。而洛安人則是被白色教會在西方的分會與奧托洛聯合滅了國的民族,這些背景以及在索拉丁高地的遭遇令她本人對於白色教會保持有一種刻板的偏見,因而對其信徒為何擁有信仰,以及信仰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概念,也難以理解。
直到今天才算是在一定程度上正視了它。
信仰,能夠使得原本有分歧的人——至少在一段時間內——聯合起來,為了某個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奮鬥。
“但這是。”亨利開口,他顯然注意到女孩對此的憧憬。米拉回過頭望向了他:“一把雙刃劍。”
“既可以成為忠誠的盾,也可以成為指向任何並非這群體一員的劍。”賢者說道,米拉愣了一會兒,不好的回憶再度浮現了出來,她過去還不能完全理解那些人的所作所為。現在在瞧見他們從實際上毫無根據的事物上面獲得了乾勁,忽然明白過來若這事反過來,將這份狂熱與執著用於毀滅上,也會成為無比可怕的武器。
“所以這——”“嘶籲——”一聲驚叫打斷了米拉的話語,兩人回過頭去,小獨角獸驚慌失措地蹬著蹄子從地面上站了起來朝著米拉和亨利的方向跑來。這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獨角獸躲到了米拉的身後而其他人都停下了手望向這邊。
“”奧爾諾手裡頭抓著一根魔杖,呆愣在原地。
“我只是想幫它恢復一下,魔力。”她有些無奈地這樣說著。
“應該是你之前動用的法術嚇到了它吧。”也在附近的瑪格麗特這樣說著,然後來到了米拉的身邊安撫著小獨角獸。
“”奧爾諾沉默地轉過頭離開了,眾人重新回歸到了忙碌之中,只有亨利平靜地看著精靈小姐的背影。
時光輾轉,當所有人全都整理好了行裝,忍痛放棄了一部分的裝備以減輕負擔,並且還抽空埋葬了自己戰死的夥伴之後,他們調轉了方向。
馬作為一種以奔跑為生的生物,即便因為安全因素和食物停留在了卡蒂加利古城附近,一天當中也必然是有大部分時間都在別的地方活動的。
在想到了這一點之後,米拉向著頗具靈性的小獨角獸手腳並用地表達,為眾人找到了一條隱藏在樹木和野草之中被陰影遮擋的下山路——這是在他們重新整理行裝之前的事情了。
確保了出路之後,人們更加地相信這是希望的象征。
太陽升到了最高點,然後落下。時光輾轉,他們在山路之中艱難地緩慢前行。期間不斷地辨別方向,以確保不會回歸到身後那一片充斥著死亡氣息的地帶之中。
當離開卡蒂加利古城所在高處的第三天,總算是重新踩在了令人倍感溫馨和親切的青灰色石板路上時,周圍未受不死者侵擾的鳥語花香風吟蟲鳴,令所有人都高興得幾乎要原地跳了起來。
“總算熬出頭了。”就連康斯坦丁也忍不住長歎一聲。
隻保留有肩甲和胸甲的他因為長時間在野外一頭卷發都有些凌亂。
“走吧,向著司考提!”騎士長如是說著,而減輕了許多負擔的眾人再度加速朝著目的地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