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凡是生者,不論是人類或者其他種族、飛禽走獸,甚至是不起眼的蟲豸,都對於光有一種本能的追求。
光代表著生,代表著希望,代表著一切。
人們渴求它,但卻在一定程度上也認為這是自己不能奢求,並沒有資格擁有的。
南部地區古典時代的多神教信仰曾描寫過一位“以蠟製作的雙翼不知天高地厚飛向太陽,最後因此被光和熱燒去翅膀而墜落”的存在,而拉曼俗語當中亦有“飛蛾撲火,自取滅亡”這樣類似的表達。
這側面表現了人們對於它的追求,以及認為應當保持敬畏的心理。
白色教會當中描述惡魔和亡靈等“被神所憎惡的邪惡產物”時也常常引以:“它們不得在神的光輝之下存活,不論那是星月還是太陽的光輝,都必定會使得這不潔之物灰飛煙滅。”這樣的描述。
雖說高等級的惡魔生活在充斥著烈火的地獄這件事情幾乎是人盡皆知的“常識”,而亨利他們一行人也已經見證到了行屍乃至於食屍鬼在月光和豔陽高照之下亦行動自如的場面。但就好像其他的許多無法自圓其說的錯誤一般,白色教會的教典與其說是確鑿無疑的事實,倒不如說是傳教者希望人們信奉的說辭。
亡者與惡魔,即便不會被光所傷害到,它們也必定是不會去追求光的。
因為那是唯有生者能夠感受得到的事物,純淨的光,溫暖,帶來生與希望。
“米拉?”瑪格麗特呆住了,就連亨利也皺起了眉頭。
白發的洛安少女連放在一邊的武裝帶都沒有帶著,像是被誰所操控了一般直起了身體,火把都沒有拿就朝著這密林古都的深處走去。
“喂!快看”“怎麽回事!”“攔住她啊!”
突然的變故讓傭兵和商人們一陣子手忙腳亂,眨眼之間米拉已經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一旁的菲利波、瑪格麗特、米哈伊爾和康斯坦丁等人都先後抓起了火把,但趕在他們之前,亨利和奧爾諾兩人已經頂著黑漆漆的夜晚就直接追了出去。
“呼——”手腕粗的巨大藤曼很明顯也是魔力影響的結果,迅速反應過來的康斯坦丁他們四人在短短一分鍾內追上了亨利和奧爾諾,而在火光照亮二人面龐的一瞬間,所有人也都感覺到了一陣如同微風拂面一般的怪異觸感。
“這是?”這是難以形容的感覺,像是微風拂面,但它卻又不會被皮膚所遮擋,而是直直地穿過了整個人的身體。
“魔力波。”奧爾諾用簡短的詞匯做出了解答,而單膝跪地的亨利檢查了一下地面青草上留下的腳印:“朝這邊。”在米拉朝著前方消失的時刻他表現出來的模樣卻顯得十分冷靜,這興許與魔力波當中蘊含的涵義有些關系,即便是並不熟悉魔法的康斯坦丁和瑪格麗特他們幾人,也都能夠從剛剛那種微風拂面的感覺當中感受到平和與善意。
“別被蠱惑。”但奧爾諾用嚴肅的語氣如是提示著他們:“別忘記魔女!”她這樣說,這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般使人瞬間清醒。
“你們留守戒備!”抹了一下額頭的冷汗,康斯坦丁對著身後仍舊能夠看見的營地方向大聲下達了命令。緊接著,他看向了米哈伊爾。
隊伍當中的兩個領導者都離開並不是一件好事,騎士副官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他點了點頭,然後回歸到了營地之中。
前方的亨利已經當先追了出去,莫說是現在還有些月光,即便是在更為黯淡的夜裡他也依然可以如履平地。
奧爾諾和其他人待在了一起,他們以稍慢的速度在密密麻麻的綠色植被當中穿行。
“沒想到還有幸存的魔獸,但這個魔力波動——”精靈小姐喃喃自語地說著,隨著道路的前進,眾人也開始愈發地感覺到那股穿透了自己身心的微風拂面感當中,所蘊含著的各種情感。
柔和溫暖,與此同時卻還帶著一絲的。
“恐懼?”康斯坦丁眉頭緊皺地說了一句。而旁邊的瑪格麗特因為對那種仿佛周遭全是敵意般的情緒感同身受而顫了一顫——她產生了一絲退意,但米拉對於她而言是僅有的友人。因此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抑製住了自己,而察覺到這一點的菲利波護在了瑪格麗特的身旁。
“到底是何物!”也許是也受到魔力波當中蘊含的情緒影響,又或者只是單純地討厭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奧爾諾一張俏麗的小臉上眉頭緊鎖,她也以飽含魔力的話語回應,而這散發出來的魔力波在接觸到對手之前,卻令周圍的其他三人都產生了不適的感覺。
魔力這種東西難以以通俗的語言徹底講解,但每個人都存在一個獨特的“個人領域”。在魔力旺盛的其他個體有意將意志蘊含其中表現出來的時候,若這種意志極具侵略性,那麽必定會使其他人感受到不適。
這種感覺形容起來就像是氣壓的變化一般,一般人會因為壓迫而感覺呼吸艱難甚至出現惡心乾嘔。
“喂——”菲利波咳嗽了起來,而瑪格麗特也是小臉煞白,康斯坦丁對著奧爾諾叫了一聲。
“藏身於黑暗者,顯出你的原貌!”但精靈小姐絲毫沒有在乎他們三人,她接著用精靈語大聲地這樣喊著,同時張開手掌朝著天空伸了出去。
“咻——”淡淡的藍色光芒散了開來。
“呃——”之前是恐嚇的話這次就像是在震懾,站在周圍缺乏魔力保護的三人感覺頭痛欲裂說不出話來。但緊接著與剛剛一般無二的柔和魔力波再度傳來,令他們好受了許多的同時,卻也體會到了那其中所蘊含的恐懼之情愈發深刻。
顯然,奧爾諾的所作所為嚇到了那個目標。
莫說是它了,就連站在她身邊的其他三人也都是有些不滿。但考慮到她不諳世事此前都是與魔力同樣強大的同族人生活在一起,大約對奧爾諾來說這種行為是再正常不過,只是沒有預料到人類如此弱小連保護自己都沒辦法吧。
“——”奧爾諾的眉頭皺了又松,這對於一個精靈而言已經是極為豐富的情感表現。
魔力波再度擴散開來,忽然得有些突兀地,那種令人感同身受的恐懼感減弱了許多。
像是在寒風中穿行的旅人找到了燒著篝火的山間小屋。
像是頂著傾盆暴雨總算回到溫暖的家。
“沒有發生改變,也就是說是被動散發的,年紀還小不足以自如操控”奧爾諾用精靈語小聲地自言自語說完,回過頭用拉曼語對著三人說到:“應該是,沒有惡意的。”
而康斯坦丁等三人也在這時候明白她所做的是某種形式的偵測法術。精靈小姐的警惕並無過錯,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亨利,在遭遇過魔女那種超越了人類認知的心靈操縱魔法以後,遇到相似的場景還是要步步為營小心謹慎一些為妙。
康斯坦丁仔細地盯著奧爾諾看了好一會兒,作為貴族他所見所聞也不算少數,但精靈族所使用的魔法實在是令他大開眼界。
——這幾乎和人類常規認知當中的“魔法”是兩種東西了。
誠然,人類魔法師所使用的各類元素法術在一般人看來也不愧其名。但與精靈族的魔法原理之深奧與神秘相比,就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了。
常人若是有幸見過一次的話必然會成為優越的談資,因此大開眼界。但康斯坦丁不是常人,他在面見了奧爾諾所施展的魔法以後,腦海裡第一個浮現出來的想法是——
“——這如何能,為我所用?”
“我們也,趕快追上去吧。”但瑪格麗特忽然地出聲打斷了騎士長的思考,他重新將注意力放在眼下。雖說米拉忽然失蹤的事情也十分令人在意,但康斯坦丁真正在乎的,其實還是亨利和他的所作所為。
“盲人摸象也好,就讓我看看你會做些什麽吧。”再度引用了古典拉曼時代的典故,康斯坦丁小聲地說著,追上了前面當先一步的三人。
————
‘在哭泣。’
‘有誰在哭泣。’
‘我得去幫忙。’
身體不由自主地行動了起來,她像是身處其中,卻又像是一個旁觀者在看著自己行動。
那是什麽?
是誰,在瑟瑟發抖。
像是以前的自己。
孤零零地處在冷冰冰的黑暗之中,周圍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會伸出援手。是的,善舉,有的人會試著做善舉,但沒有一個人的舉動是真的與利益無關純粹發自好意的。從他們笑著的臉上那雙眼睛的瞳孔深處,自己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不論藏得有多好,自己都總是能夠看穿他們的目的。
他們總是為了獲得某些回報而行動。
“這是自我滿足的半吊子善意。”有某個十分高大的人這樣說著,那背影即便是如今身高上有所成長了,也依然覺得十分可靠,仿佛可以擋住這世間一切的災難。
“你的所作所為,又與那些造成了這一切的人有什麽區別呢?”從那雙粗糙的大手當中傳來的溫暖,是確鑿無疑,純粹,而又醇厚的。
然後他回頭,俯視著自己。
那是一雙驚人的眼。
她短暫但卻絕對談不上平淡的人生當中,第一次與這樣的一雙眼睛對上了。
與利益無關,並不是為了自己能夠獲得一些什麽,而做出了這樣的行為。
複雜,與簡單或者天真之類的詞匯毫無聯系。但卻不知道為什麽,在那深處的,在最深處的某個地方,她看到了一絲純粹。
你是照進我人生當中的光。
或許有朝一日你會被全世界所指責,但即便是那個時候,我想我也會堅定地站在你的身後吧。
我所想做的,到底是什麽?
她時常會想著這個問題。
只是單純地追隨著他嗎?
不。
是了。
是因為憧憬著那個背影,所以在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在今後的人生當中想必也會遇到與那時的自己相同處境的人兒吧。
那麽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也一定要,像是他那樣。
去成為引導那人的光。
————
“天啊——”
瑪格麗特手中的火把,幾乎要掉在了地上。
菲利波瞪大了雙眼,而就連康斯坦丁也少見地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噓——”亨利回過身豎起了手做了個噤聲的標志,他們幾人穿過密密麻麻的藤曼與樹木來到的地方顯然是曾經的城主府面前的廣場空地。由於高聳的城主府存在,這裡並沒有長出太大的樹木因而月光得以灑落下來。
而在這皎潔月光所照耀的地面上,米拉和一匹渾身純白的小馬駒坐在了一起。
但僅僅如此還不至於令眾人驚訝。
正如我們前面所提及過的,這裡生活著的馬兒在兩千年的時光當中遭受魔力的影響進而產生了變化,它們與一般的馬匹已經有了相當巨大的差距。
所以細細想來,這也並不是沒有可能的吧。
只是即便如此,當一行人看見那頭將頭放在米拉的大腿上,安詳地入眠的小馬駒頭上短短的螺旋角時,他們所感受到的,卻仍舊是任何的言語都難以描寫的震撼。
這世間少有,甚至許多人認為就不在現實當中存在的,傳說中的幻獸。
可即便如此,人們關於它的傳說卻隻多不少。
不知有多少地方的神話將它與惡龍作為對應,區別於以喚來毀滅召來死亡的黑色惡龍,這純白的馬兒乃是於逆境之中帶來光明的,純粹的希望象征。
而此時此刻,它就這樣安詳地,四足跪地,將下巴放置在白發少女的大腿上,欣然入睡。
“或許我們的運氣並不算差到了極點。”正如魔女的傳說和龍這些東西一樣,獨角獸在拉曼人民心中的形象也是極為深入的。
在整支隊伍都遭受極大打擊,士氣低落的現在,能夠面見傳說中作為希望的象征,哪怕這只是虛假的自欺欺人,也終究會給予人們前進下去的動力。
“”康斯坦丁望向了亨利,而賢者沒有回頭,只是直直地望著互相依偎著陷入沉睡的米拉和小馬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