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年還沒東城區改造一說,東城還到處是工廠跟平房。北都人民住房也還沒後來被全部改造過一遍後那麽嬌貴,不過已經有了商品房的說法了,此時不叫商品房,隻論是私人房還是公家房。 以後很多有價無市的老房宅,這時候卻沒人願意住,夏天壓井水壓的一身汗,冬天搬煤球搬的一身黑,隻有偵緝隊沒有個人隱私。有機會來套三居室,大把人願意拿獨院來換,更別說從老四合院裡搬出來,住進赫魯曉夫筒子樓了。
楊偉家在東城獅子胡同,明朝時候就立坊了,清兵入城後就把明遺老少轟走,整條坊都被鑲白旗包圓了,全成了旗產,按旗內等級分宅。明清製式不同,很多明式飛簷都讓八旗文盲給扒了,陸續改建了不少四方門臉,灰磚灰瓦的大宅院。
將門立鼓,顯第猊護,胡同裡不少人家門楣上都瞪著猙獰的獬豸浮雕,階抬不等的宅子門口,立著石鼓的武將門第最多,有對石頭狻猊守家的不是沒有,而是很多石狻猊早給砸了,後來多是仿的假玩意,很多老宅也是修舊如舊改的,早就看不出原先的門檔階第了。
這條胡同出過不少名人,李蓮英那哥們家就在這,跟八國聯軍司令傳過緋聞的賽金花媽咪也是從這被轟去石頭巷的。
辛亥後,拎著毛瑟的北洋大頭兵又把提籠架鳥的那幫前清遺老給轟出去了,沒被轟走的鑲白旗下貧苦旗民,陸續把滿洲老姓改了,縮頭當起了良民,胡同裡那些大宅又陸續住進來一幫軍閥。
不過要說胡同裡全是文盲也不對,畢竟還有幾間前朝留下的書塾呢,章士釗跟章太炎倆義兄弟就經常在這發帖,然後跟魯迅在報上掐架,民國版論壇都讓這幫人灌的水極了,跟這幫大水筆住鄰居,一幫心癢癢的軍閥怎麽可能心裡有事忍住不喊一嗓子,那還不可勁發通電當微信玩唄。
盧溝橋槍一響,胡同裡又鬧起了東洋耗子,好宅全讓羅圈腿兒給佔了,不自覺搬家的全搬憲兵司令部牢裡就著皮鞭啃老鹹菜了,大半條胡同住進了日僑,道路兩旁膏藥旗飄揚,見天介小木屐咯噔咯噔的。
到了偉大的人民軍隊,排著威武雄壯的八路縱隊進城,紅旗漫卷,黃土飄揚,可了不得,敢教日月換新天可不是說著玩的,藏汙納垢的胡同裡頓時來了一頓大掃除,牛鬼蛇神全都無所遁形,不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類人形生物全滅,敢跟人民政府起膩的那是絕對看不到了。
到他這代人的時候,胡同裡誰要還說祖上如何那都扯,胡同裡小門小戶裡能留下來的基本全是前朝底層小民,人家看你破屋爛瓦的才懶得理你,有點身價的遺老早就顛兒了,其余腦子不好使的要麽被專-政的鐵拳砸成渣渣,要麽不知在哪搬磚頭給祖國添磚加瓦。
現在胡同裡能剩下來的老坐地戶,爺輩最豪奢的身份也就是個渣男,要麽是個瓦匠,宅子還是那些宅子,裡面的人卻換了不知幾茬了,絕對看不到簪纓世家了,全給忽悠沒了。
就算他家院子,上輩子還不是讓房販子用騰籠換鳥的新概念給忽悠沒了,全家喜滋滋的搬進大樓房,結果沒幾年就到處是樓了,樓多的看著都眼暈,老北都出去幾年回來轉著都迷路,再想回原來的小獨院,就得拿一棟樓來換了。
要說是楊偉家的獨院吧,有點政治不正確,他家是建國後才搬來的,其實產權是公家的,隻是住久了都有政策,老王爺府上開街道工廠的都有,這個年代還沒那麽較真,
不稀罕老房,加上楊偉也不稀罕這破院子,他爸媽想換繼續換,無所謂,人倒騰房的也不容易,他上輩子吃人不少冰糕,這輩子就裝不知道了,他這人講究,不白吃人東西。 “...小呀麽小二郎昂昂,背著彈弓上學堂……”
胡同口斜角停著一個手推車支起來的食攤,車後一位胳膊上戴著袖頭,身穿大圍裙的中年,正籠著袖閑著,被熟悉的童聲驚動,立刻熱切的朝歌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一個一蹦三跳的熟悉身影吊兒郎當的轉過街角,看見他就昂首來了句:“…老崔,來套祥瑞。”
“…還來這個?”崔師傅在圍裙上擦擦手,目光中又是希冀又是糾結。
“那是當昂昂…然!”
楊偉噌噌兩下躥到車前,伸手在攤上撿個雞蛋拋給老崔,伸臂朝天一指,昂首大喊:“九陽連環,千古帝王煎!”
“哎…好嘞,您瞧好吧。”崔師傅接過雞蛋也不廢話,伸手拎油壺在鐵板上一點,提起面筒攪合攪合,隨手把面糊一攤,拿出小鏟子在鐵板上哢哢哢幾下,木刷刷的飛起,緊跟著一個蛋接一個蛋,不停的磕雞蛋……
“哎呦喂,今兒漲了眼了。”一個穿著布褂,蹬著老頭鞋,手裡盤著一對獅子頭,踱步從煎餅攤前經過的老頭,伸頭瞅著鐵板上的正在成型的北都宮廷名菜,嘖嘖稱奇。
“劉爺爺,您遛彎呢!”楊偉笑嘻嘻的衝老頭禮貌的打了個招呼,“吃了麽?”
“吃的沒您好啊爺們。”劉老頭跟楊偉逗了個悶子,好奇的眼光仍舊不離鐵板,順口請教,“聽你小子剛才亮那一嗓子,怎麽個意思,這煎…裡面還有故事?”
劉老頭自號琉璃廠編外職工,沒事就在潘家園那片溜,吃個餃子都恨不得端起醋碟翻過來看看有沒底款,看見稀奇的物件就想知道裡面的故事。
“嘖嘖,劉爺,一看您就懂行。”
楊偉衝老劉頭換上佩服的眼神,一指崔師傅正在鐵板上忙活的物件,“一般人我還不告訴他,話說當年燕王起兵靖難,大軍方過黃河就被李景隆伏兵打散,燕王隻得領殘兵退守驢頭溝,是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唉呀呀坐困愁城,眼看就得歇菜。”
說著,話鋒一轉,“燕王摸摸肚皮,那是餓的仰天長歎哪,悲呼一聲‘孤好餓啊’拔劍就要自刎,眼看就要血濺五步,您猜怎麽著,哇呀呀,忽然間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只見天空飄來五個字:這都不叫事!緊跟著漫天下起了煎餅雨,那叫一個香飄萬裡。”
劉老頭都聽懵了,崔師傅的動作也緩了下來,二人聚精會神的聽楊偉白霍:“…燕王都叫煎餅砸傻了,他哪懂這個,得虧身邊姚廣孝掐指一算,大喊祥瑞啊大王,你道如何,原來這天正是月地日三星一線,火水木九陽連環,恰逢天庭禦廚休沐。東西放久了反正得餿,於是乎放假正高興的廚子一聽人間有人喊餓,隨手就把禦廚房裡多余的煎餅呀,果子啊從天上扔了下來,燕王嘴裡嚼著夾了果子的煎餅,那是熱淚盈眶,哭中帶笑啊,您還別不信,二位說說,餓的時候能吃上套熱的煎餅果子,是不是永遠懷念那一刻,換你你樂不樂?”
老劉頭咽了口吐沫,不由自主的點頭,煎餅老崔一邊手不停一邊默默記故事。
“著啊!”說的自己都信了的楊偉,得到聽眾正面反饋,立時精神一震,啪的巴掌一闔,“於是乎燕王朱棣登基後定年號永樂,就是忘不了這頓煎餅果子啊,為了紀念那一天,還特意在煎餅上下左右各攤三個蛋,橫看豎看三條線,寓意九陽連環,正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君莫急,待禦廚休假時,看天空飄字兒,吃九陽連環---千古帝王煎!”
不等場上二人反應過來,楊偉扔下兩塊錢,樂呵呵的接過報紙裹著的煎餅果子咬了一口, 提背緊了緊書包帶子,一甩西瓜頭,留下一道傳說中的背影,晃晃悠悠的自去了。
老劉頭望著西瓜頭上下晃動著走遠,嘴裡又吞了口吐沫,有些遲疑的衝老崔吩咐:“給我…加九個蛋,照樣也攤一個煎餅果子,沒糧票兩塊是吧?”
“什麽叫攤一個煎餅果子?”
崔師傅斜眼鄙視了一把老劉頭,拿圍裙擦擦手,不樂意道,“您家請菩薩叫買來著?吃這個您吃的是煎餅麽?”
“嘿,你個攤煎餅的,那我還得從您那請個煎餅果子?”老劉頭正掏錢的手一停,有點不服。
“外行了吧,您得叫來一個祥瑞,不然不砸我老崔牌子麽,勞駕您也報個大名。”
崔師傅不肯跌了賣煎餅的份,下巴一抬,驕傲的喊,“九陽連環,千古帝王煎!”
劉老頭:“……”
……
北都前兩年買個燒餅還得搭二兩糧票,吃館子買副食都得要地方跟全國糧票,買糧油都得拿著各家的糧本,那可是比戶口本還重要的物件。這兩年市內開始悄無聲息漸漸的淘汰票據,因為信息的不對稱與感受的不同,北都郊縣跟全國大部分地區仍舊在使用糧票。
老崔的雞蛋就是拿糧票跟進城的農民兄弟換的,人家小腳老太太端個籃子,農民伯伯好不容易攢幾紙皮盒子孵化的小雞,他就這麽用使用頻率越來越低的糧票給換了,心眼壞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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