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繁星滿天。似乎就在天守山觸手可及的地方。
房門在“嘎呀!”的聲音中打開,老者邁步而出,隨帶著拉緊了門閂,像是為了防止開始變差的記xìng犯錯而往rì裡習慣的動作,佝僂的身材在墨夜留下的低矮輪廓,像是一瞬間背起了年月的沉重。
老者吳宗來繁星下纖佻的那個倩影背後。看著面前女子優美而頎長的身線,卻沒有任何有關凡塵的yù望和邪念,相反對於這個纖弱的背影,眸子裡卻帶著遙遠的敬意。
和背對著他的宋臻隔了兩步距離,他沒有再上前。有些近乎於堅執的站立著。語氣裡有些他這個年紀很少有的細微激動,“我都不記得上一次感受到這樣相似的氣息,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但是這種感覺太清晰了,清晰到幾乎你出現的時候,我就第一時間聞到了那樣的氣息,獨一無二所以你也來自,那個地方嗎?”
說起“那個地方”的時候,老者雙目突出瞪大,那白亮的眼珠之上,頃刻間布滿了細密的紅絲。
若是那名叫宗守的少年看見,大概會發現在他十六年來和他相依為命的生涯之中,從沒見過他表露過這樣令人發怵的神態,那種樣子,仿佛對某種事物陷入了可怕的狂熱,他隙開的喉嚨深處,像是無助溺水的人般透著嘶啞像是磨盤磊石那樣的聲音。如同一隻被掐住喉嚨的鴨子透出的可憐聲響。
他曾見識過“那個地方”來人的力量,所以清楚地知道,那裡對任何一個渴望著力量和野心的人來說,是怎樣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接近的巨大誘惑。甚至為了得到那種力量,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滅殺自己至親的人,如果有這樣的需要。
修行者對力量的渴望,就如同癮君子之於罌粟,一旦觸碰,就像是魔咒,永生難以解脫。
時過境遷,他曾經認為那些令他瘋狂過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東西,逐漸成為終了此生也再不可觸及的事物。他開始逐漸心灰意冷而不去觸碰那有可能讓他抵達新彼岸的“不可知之地”。他開始雪藏那種渴望,這樣一過就是幾十年。
但現在,來自“那個地方”的人又重現於世。他心中那種幾乎要燒了他雙目的狂熱渴求,似乎又再度死灰複燃。他的雙目重新布滿了細密的血管,那些細枝末節的血管中燃燒著狂熱的血液。
宋臻始終閉著的眼在下一刻寶石般睜開,點亮了墨夜,“三十年前,他曾經來到東土,曾說過在這裡收取過一位仆從,他違反過很嚴重的禁令,甚至私自授予你功法想必你就是那個人了。”
提到宋臻口中的那個“他”,老者突然激動起來,聲音帶著不經過濾的顫抖,“主上,現在可好他是否又回到了“那不可知之地”,他是否還記得我?這次你來到這裡,是他讓你前來接我的嗎?”
他蒼老的雙目,透著某種無盡的悲涼。分明蒼老的面容,卻仿佛像是一隻狗走失了十年,終於在彌留一刻迎向了曾經的主人。又向是一個孩子丟失了最心愛的物件,突然找了回來卻又誠惶誠恐害怕再次失去的模樣。
看到宋臻始終不曾動容,冰涼冷漠的臉。老人吳宗的面容從無比的期待變得僵硬再變得令人不忍目睹的落魄,“那麽你是來懲罰我的了?”
“主上從三十年前,於仇家手中救下我,並私授我“不可知之地”功法的時候,我就知道,這觸犯了你們那裡的至高禁令,遲早有一rì,我會等來報應的雷霆天威。但是沒想到,這一rì,居然不偏不倚,在這個時候到來了”
老人口腔裡的唾液似乎正逐漸變得乾燥,所以他的也仿佛一只出岸的鯉魚一樣張著嘴,仿佛想在腦袋和身體搬家之前,貪婪的多呼吸幾口也許永不再飽嘗的新鮮空氣。
等了片刻,吳宗乾乾咧嘴一笑,“你不打算動手嗎盡管你用了很特殊的方式掩蓋了你的真實修為境界,但那仍然瞞不過同出一門的我,正因為見到了你可怕的那股力量就算是我不甘心不甘願打算垂死掙扎,你也絕對有把握將我擊殺於此。所以反抗毫無意義,一切都是定數所以你,可以下手了。”
宋臻目視著眼前的吳宗,從頭到尾這個老人的神情表現,甚至於他提及天墟時面容現出的狂熱和貪婪,都沒能逃過她一對寶石明澈的眼睛。
作為天墟靈尊。她有代表天墟行使道法一切殺伐懲戒的權力。所以在旁人的眼裡,她美貌的容顏背後,總是存在著某種怪物般可怖的冷漠和令人生懼的寒意。她媚骨天成的面容之下,是那種可以吞噬一切生靈的寒冷。
有那麽一刻,她是要動手的。
只需要一巴掌,就可以拍碎面前這個至少也晉入大修行者境界老者的天頂蓋,讓他這張蒼老的臉頓時變成一堆碎肉和腦漿的混合體。這對她而言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但是偏偏又在那麽一個時刻,她突然放棄了出手的這個念頭。
一念生謂之生,一念差謂之死。
老者不知道在那一念之間,他就度過了生死之關。
面前高深莫測的女子,突然轉過了身去,只是聲音透著剝離了所有生氣的寒意,“你還可以活下去,在我沒有改變想法之前。但是若有一天我轉了念頭那你就,必須死。”
老人吳宗苦而澀的一笑,“我的命,早是“那個地方”,以及主上的了。只要你今天不殺我,過了明rì以後,了結了一樁事,我吳宗應該就再無遺憾了。也許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主上一面主上他現在,身體,是否還好?”
宋臻微微一豫,天墟的事情,原本應該是一切都與外界保密守情。但此時,她決定可憐一下面前這個蒼老的老者,“他已經死了在很早以前,一件他必須去做的事情,他失敗了,所以很自然地死了。不過你可以放心,他最後安葬之處,算是回了“不可知之地”。”
“原來是這樣的麽”吳宗微微一怔,隨後雙目已經淚水盈動,很快沿著皺紋密布的眼眶蜿蜒滑下。
話語至此,宋臻轉身走向自己的屋子,修長的背影傳來如迷霧中響起的森然聲,“你記住,犯了禁令大過,你遲早會死。區別只是時間問題。”
老者吳宗在後深深地朝宋臻背影鞠了一躬,“老朽苟活於此,已經足夠了,等完結了明rì的一樁恩怨,至此便可以了無牽掛,隨時追隨主上而去了”
清冷的夜裡,不光是楊澤沒有睡,就連他身邊的黑胖少年宗守,也沒有入睡。
他們躺在板床上,隙過房門看著半山崖坪前的兩人。
因為夜很寂靜,所以外間的一切聲響,都沒有瞞過他們的耳目。
而宋臻仿佛也並不打算對毫無威脅的兩人隱瞞,只是她渾身宛如裹入冷霧般的身影來到楊澤的房門前,透過縫隙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然後走入了自己的房中。
楊澤耳邊傳來少年宗守不寒而栗的聲音,“這個姐姐實在可怕,為什麽你會跟她在一起?”
楊澤哭笑不得,“你以為我有得選擇?告訴你我是被逼的相信嗎。”
黑胖的少年宗守很仔細的看了楊澤一眼,然後目光同情泛濫的點了點頭。
隨即宗守半邊臉隱沒在窗外月光照不到的yīn影之中,說道,“這個老頭子向來嚴苛苛刻無比,經常對我呼來喝去,隨打隨罵,但是沒想到,他居然也會哭了到底是為什麽,我奇了個怪哉。”
楊澤對這一對子孫有趣的關系逗樂了,看著外面孤獨望月的老者吳宗,喃喃道,“雖然我不了解你家這個老頭子,不過我想一個年邁的人要流下淚來,一定是心裡面裝酒的那個壇子跌碎了。”
“恩?”
“人這一輩子,就像是在釀酒,快樂悲傷都釀造在一壇酒裡面,隨著歲數越大,或許不需甘冽火辣,但必定越加醇厚酵香,盛得不需要越來越滿,但一定jīng煉濃烈。壇子一旦摔碎了,那麽一切都沒有了。”
宗守點點頭,咧開淨白的牙齒,“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過這老頭子,不是還有我嗎?就算他一把老骨頭擔心打不著漁,我也會養他一輩子。管飽。”
楊澤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屁股從被子裡頂了黑胖少年一下,道,“你能不能過去點,擠得我快掉床下去了。看你家那老頭子乾瘦無比,想來一家人收成並不好,怎麽你喂得如此之胖?”
少年人很快便忘了煩惱,宗守又再次咧開他白淨的牙齒,“老頭子說我是從小吃土豆,撐成這樣的”
繁星,神秘的老人,黑胖的少年。
這是天守山最後一個寧靜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