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被水龍席卷之後,唯一的意識便是凌嶽策騎與萬軍狂奔而來,恆木玄則掠回本陣的一幕。隨即便是在水龍內部運動的澎湃巨力面前,頓時喪失了聽覺和感知。
只知道他仿佛又置身於前來地海的那rì風暴之中,船體的上下顛簸,水柱撞擊船壁發出宛如錘擊重鼓震懾心臟的重響。
前塵過往仿佛一一在眼前重現,那個國家叫大曄,那處都城叫上林,侯府內秋月下有靜謐排迭綻放的花樹。上林城有個喜著藍衫的女子,在“他”長大chéng rén漫長的時間裡面,他曾經為了能見得到她一面相處而無比歡愉。侯府那處湯溝產業的溫泉山莊,重獲新生以後,他在那裡度過了一整個飄雪的冬季。還有那些他曾經淡漠但如今知悉彌足珍貴的情感,程英在冬夜裡頂著橘子一樣的光燈神情安詳的熬一碗參湯。他和兩位大哥在夜光下喝著湯溝酒聊著王都的名媛貴女,暢想著未來乾一番大事業,然後王都的女孩便會蜂擁而至入懷,什麽董宣,陸茶兒之流,都要靠邊站。
那些流水一樣的時光,衝刷出無比清冽的回憶。
但是一轉眼仿佛就狂風驟雨。
宮城內苑猶如桃花一樣鮮豔yù絕,如繁盛卻留之不住桃花一般的西陀聖女紀靈兒。一個侯府落魄世子對聖女的追求,這種前所未有的事件所導致半個貴霜陸洲東陸地區都陷入震驚之中,德昭天子盛怒之下,原本前途大好,在秋天進入秋道學院,依托蘄chūn候府在王都關系,學院畢業後鹹魚翻身大有可能成為讖緯院從五品官員身著錦衣的自己,被隨船隊發配至遙遠地海的路程之上。
遭遇雷東來,俞小小和半藏大師生死未卜。大曄國少有的兩位大修行者陷入危難,這無疑對大曄國來說是極為巨大的打擊。
如果時光重來,他還會不會去追求紀靈兒?還會不會因為突然找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重心而伸出手去力圖抓牢,盡管那是可能將他焚成灰燼的燙手火爐?
只是楊澤沒有答案,甚至可能永遠也再沒有答案了。
他現在是死了嗎?
沒有太多外在的感知。視覺,聽覺,感覺完全已經閉塞,隻覺得身體不受控制的被托上托下,僅有的意識也在自動回憶在這個世界走過的點點滴滴。和他曾經“死”過一次的經歷何其相似。
盡管他極不甘心,不甘心他好不容易在重來一次的生命裡確立的重心和目標,真正所想要和渴求的事物,就這樣再也觸碰不了,及達不到,一隔便是永恆!
這種求生且掙扎的劇烈yù望似乎在某處顫抖了他的神經,然後這種顫抖擴散開去,迅速共鳴了很多處同樣不甘於就此死去消亡成為一具枯骨塵埃的神經和細胞。
爭分奪秒,像是一場爭取最後生存和身體控制的戰爭。越來越多的意識被喚醒。皮膚的感知,耳膜的鼓脹,雙目的疼痛。一股極為劇烈的刺痛,突然橫切入他的神經。令他整個人全身上下,頓時有一種單細胞生物面對威脅刺激的通體蜷縮。
然後再是巨大的痛感,從脊椎迅速蔓延爬上他的軀體腦乾。疼痛讓楊澤忍不住要大叫。但口鼻的感官都處於閉塞之中,所以這種痛哼更像是對他靈魂的痛楚鞭笞。這還僅僅是一簇痛感而已,真正的痛覺仿佛才剛剛開始,宛如萬針穿體,隨即一**的痛楚之感,掩著他的骨髓深處,從腳底板到脊椎,然後瘋狂的衝向他的腦乾。
楊澤身體猛烈顫抖。正在衝擊他對痛苦的極限忍耐。
而**的痛苦往往是有一個承受限度,到達一定的程度,人體若不是昏厥,就是類似自我保護xìng質的麻木這些痛楚。但對楊澤來說,這些巨大的痛感仿佛能刺到他的靈魂,他大腦無法通過調節身體神經感受來做出分毫減低或者減弱痛苦的可能。他只能承受,他在狂叫在嘶嚎,甚至有一陣子,都期望自己的靈魂就這樣潰散消逝,不要去沉淪這種抽筋扒骨般可怕的痛感。
劇烈顫抖之中,楊澤逐漸的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感官開始回復,隨即他有了知覺,有了感應,他發現自己正在冰冷的水中,隨著水流上下起伏,寒冷的觸感像是千萬把刀子,細而鋒銳的在他通身皮膚上刮劃著。
但經歷過剛才奪回身體的痛苦,這種冰冷的觸感,便如同小兒科一般幾乎可以讓楊澤忽略過去。
他的眼睛動了動,開始睜開,楊澤看到的是清澈透亮碧藍但是無比冰冷的河水,而他仿佛被掛在了一個橫亙河床的巨木木椏之上,隨著暗湧流動河水起伏。
有了感知,有了觸覺,同時護住他心脈的靈脈之力,也自此完成使命,回收回去,原本楊澤閉塞的鼻腔突然重回呼吸,楊澤立即能感覺到自己此時胸腹內部快要憋炸了的滿腔廢氣。
他瘋狂的在水中撥弄,此時一切用以暫時閉氣的功法都已經毫無作用,掙脫水底枝椏,楊澤奮力朝上遊去。
碧藍流淌的河水中,只看到一個腦袋猛然帶著水花躥出。藍天白雲,碧水林濤。
楊澤那一刻幾乎要有給這重見天rì的草坪和晴空下跪的衝動。
***********從水中遊到岸邊來,楊澤發現自己並沒有到什麽所謂禁忌之地,也沒有在水下發現什麽奇珍異寶。由此可以知道自己並不是什麽小說或者故事裡的主角,否則遇到這種狀況,定然是會有一番不俗奇遇。而事實上,他現在對還能從河底重見天rì,產生出了一種無比開朗明媚的心境,像是此刻正暖洋洋烘烤著他身體的太陽。
還能曬到太陽沐浴rì光,這就是無比幸福的一件事。
而因禍得福的事情便是,因為和恆木玄的戰鬥,再中了他這道水龍,隻讓楊澤體內真氣在刺激之下,修為攀升至存意境巔峰一品。
自氣海境界之後,便進入到了修行的入門,正所謂入門修行靠個人。存意境乃至以上的修為,便關鍵在於個人的刻苦和領悟。有些人即便再刻苦,但沒有頓悟,修為也難以突破,而有些人卻可以在短短時間,修為連上幾級,也並非不可能。楊澤卻是在險死還生的戰鬥之中,獲得突破,也不知道這對他而言,是幸運,還是極為不幸的事情。不過也算是一種安慰獎。
只是權衡恆木玄的實力,就算楊澤達到存意境巔峰修為,只怕也並不是他的對手。
楊澤抬起頭,眯著眼看向天空,這才發現除了陽光之外,頭頂天幕還盤旋有不少不知名的鳥類。
突然有騎獸蹄聲遙遠傳來,楊澤從枝椏上取下曬乾的褲衩,套來穿上,又拿起尚未完全乾透的貼身內衫,就看到一隊騎士轉過草丘,出現在這個河溪下遊坡地的視野之內。
騎士像是發現了他,一眾呼哨聲中,紛紛朝他奔行而來。
然而這隊騎士奔行漸進過後,楊澤jǐng惕的心才放下去,因為為首的赫然是雲庭境少主的凌嶽。
“楊兄!找的我好苦,我還以為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那我定會讓恆木玄陪葬!”奔行至前,凌嶽翻身下了千裡獸,眼眶有些泛紅。
自楊澤落水之後,雲庭境方面已經來回在這條千徹河上下遊搜尋整整三rì。始終沒有見到楊澤屍體。原本認為被水中魚蝦食盡,最後一rì,幾乎就要放棄搜索,被境主和凌秋燕罵得狗血淋頭的凌嶽還是執意要求再搜尋一rì,親自帶隊,沿著千徹河逐段搜尋,就在他身後的一乾騎士都認為早已毫無希望,楊澤已經喪生於恆木玄當rì瀛洲絕殺之中的時候,竟然看到楊澤居然在水岸邊烤曬衣服。
當你三rì來苦苦搜尋的事物終於有了著落,更何況搜索的還是一個人的生命,可想而知就算是凌嶽背後的騎士,也是深深的舒了一口氣,這幾rì來自境主威嚴下壓於心中的大石,終於可以放下來了。
凌嶽下來,解開身上的披風,二話不說給楊澤披上禦寒,一時激動到無法言語。事情畢竟因他而起,楊澤更是為了他們雲庭境和恆木玄產生衝突,卻沒有料到會產生這樣的後果,恆木玄居然當眾施展最強絕殺。這些天凌嶽一直無比後悔當rì沒有不顧一切下令戮殺恆木玄,以慰楊澤。
他雖然提起再次搜尋,但實際上本身已經對楊澤還活著並不抱希望。此番重逢,幾乎險些語無倫次,就連楊澤是流落哪裡都忘記詢問。
溫和的陽光下,眾騎士默默地看著楊澤接過披上了凌嶽的披肩。突然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盡管尋到了楊澤讓他們心裡放下了一顆大石。但此番重新被找到的楊澤,若是他知道他失蹤三rì幾乎要翻天的雲庭境以及七境那些議論過後,不知道他是不是更願意選擇不被人找到,回歸叢林繼續做自己的無根雲遊者。
“我失蹤了多久?”楊澤轉過頭問向凌嶽。他知道自己在水底被古木枝椏所牽掛,一口氣沒有徹底絕盡,定然是上古靈脈致使他處於胎息狀態之中。靠著靈脈之力殘延生存。這種情況就連元神都幫不了忙,甚至他神識中的元神都和他徹底隔絕。自己看來只是一個從昏迷到醒轉的過程,但是處於胎息狀態中的人,往往不知rì月更替,物換星移。大曄史書記載中有人胎息千rì,一朝醒轉,不知朝代更替。也有記錄胎息七rì,一朝醒轉便躍升為大修行者的傳奇人物。相較之下,楊澤較為倒霉,生死之搏陷入胎息境地,醒來後修為隻上升了一個等級。
“整整三rì時間。”凌嶽遲疑片刻,道,“你被河水衝刷,身體虛弱,隨我回雲庭境吧。”
又語氣輕盈隨意道,“什麽青墟大會,我們都不爭了,勝敗乃是兵家常識,一時之敗,不要放在心上,就當付諸流水而已。你現在當務之急,便要好好休養調理就是。在我雲庭境,有我湯喝,你就有粥吃!哈。”
楊澤淡淡一笑,知悉凌嶽是故意這般說,好讓他的心裡yīn影減小到最小。要知道對於修行而言,最大的障礙和瓶頸並不是人力的界限,而在於心障。突破心障,便能青雲直上隨心所yù,下如遊龍掠地,上則如九天攬月。修行最大的瓶頸在於心障,莫過於對自身產生“局限”的念想。有些修行者一朝之敗,便產生心魔心障,再無法獲得突破寸進。心理yīn影揮之不去,對修行就是毀滅xìng的打擊和影響。
眾騎士都明白凌嶽此番說話的用心,也都閉口不言。事實上這三天時間之中,輿論折騰之大,幾乎是用席卷雲庭境也不為過。
當rì雙方交戰之時,圍觀的七境修行者眾多,恆木玄襲殺楊澤的事情,當天就傳了出來。一時間靜雲城無比震驚,瀛洲方面蓮座城則滿城振奮歡呼,更是信心膨脹,人人倨傲囂張。
楊澤和恆木玄那一戰,被好事的修行者宣揚出來,力數當rì恆木玄功法的個中微妙,當然也不離說了一番楊三水底牌如何豐厚,如何變招迅速機敏,實力強橫。 但實際上宣揚楊澤的強勢,只是為了為恆木玄華麗將其擊敗做鋪墊。由此一來,恆木玄聲名大顯,普遍認為他是青墟大會最有可能奪魁人選之一,將為瀛洲爭得未來五年內在地海七境中極高的地位。而他本人也將成為未來地海世界中最炙手可熱青雲直上的人物。
在這般對手強勢直漲的聲威面前,楊澤險死還生,難免不會受到巨大的刺激和產生難以跨越的心障。
默默看著披上披肩的楊澤,眾隨凌嶽而來的騎士都在心底深深的歎息了一口氣,雖然他們每次難免會羨慕入選參加青墟大會的人,但實際上那何嘗不是更為殘酷的一種競爭。所要承受的更不是旁人所能感知的壓力。一旦失敗,便是成王敗寇的結局,將面對的是巨大難以忍受的失落和痛苦。人人都會記得大賽魁首。但誰會去記得那些失敗者。
想到這裡,眾騎士甚至不免對楊澤產生一種同情的心態,看到他此番隻穿著褲衩,默默在水岸烤曬衣物如喪家之犬般的狼狽,再聯想到如今恆木玄在瀛洲蓮座城英雄般的待遇,兩人差距,幾可不言而喻。
更重要的是,自楊澤三天前敗亡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命運,實則就早已經被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