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去,歸鄉未有期。”
“漂泊巢湖上,對月湧相思。”
“夜夜家入夢,煢煢影伴身。”
“不知宅邊李,今朝開花未?”
零零碎碎記憶不斷地在蔣欽的腦海裡湧現,但當他走進腦海的深處,就會發現記憶力的家鄉一片模糊,全然沒有完整的印象。
壽春縣?
對於蔣欽來說只是記憶裡的一個符號,那個年少輕狂的自己,早就隨著五六年的逃亡,隨風而逝了!
當年的蔣欽不過十五六歲,在壽春城中也不過呆了短短的幾個月罷了,但那確是他最難忘的一段經歷。
那時的蔣欽就已經是一位遊俠,換在後世來看也就是一個小混混罷了。
當下秦漢之際,尚武之氣盛行,遊俠並沒有後世的混混這麽遭人鄙視,不少的大俠還是很受人尊崇的。
而蔣欽則是在短短的幾個月內,從一個遊俠成為了名滿江淮的大俠。但若是有機會後悔,蔣欽願意選擇從來沒有實現這個夢想。
卻說,蔣欽本來也是平凡的寒門子弟,阿翁雖然也讀過幾年書,卻只能給縣裡的大族做帳房,連個管事都混不上,但加上鄉下的祖田,還是能夠勉強養活一家四口人的。
在蔣欽小的時候,白天隨著阿母下田,忙活農事;晚上跟阿翁求學,識字斷句。日子很平淡,確實蔣欽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只可惜,十年前一場席卷九江的瘟疫,卻打破這一方寧靜,蠻橫帶走蔣欽父母的性命。之後,孤苦伶仃的蔣欽,便由他大哥將蔣敬撫養。
不過,蔣敬的妻子卻相當嫌棄蔣欽,經常冷言冷語埋汰他不說,還動輒打罵蔣欽,等小侄子出世,情況尤甚。
蔣敬為人懦弱,雖然也經常維護胞弟,卻是不敢與妻硬抗,所以蔣欽的情況並沒有多大的改善。
及至蔣欽稍長,束發之後,便被分了一件小破屋,獨立生活了。家徒四壁的蔣欽,毅然孤身離家出走,闖蕩天下。
那一年蔣欽不過十五歲,單身一人,舉目無親,其中潦倒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好在天不絕人之路,輾轉數月後,蔣欽在壽春城內落戶,結交一幫壽春縣城的無業少年,好狠鬥勇,廝混度日,成為了橫行街坊的遊俠,憑借著商賈的保護費過日子。
及至少年意氣,為好友出頭,打傷了士族的嫡子,被迫逃亡江淮,就就也沒有回到過壽春。
這兩年他一直與好友周泰,漂泊在巢湖之上,與水賊們廝混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雖然活得痛快,卻也時常想著回家看看,但是九江的官府一直還懸掛著他的通緝令,使他望而卻步。
今天,終於能夠光明正大的回鄉了,但他卻反而有些膽怯,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近鄉情更怯吧!
蔣欽拒絕了劉和派人護送了好意,只是騎著一匹駿馬,獨身一人踏上了歸鄉的路途。
他並沒有去壽春城,反而沿著驛站,一路打聽,徑直趕向了老家。
蔣欽的老家就住在雁南鄉的坳平裡,在壽春城東,離壽春縣城有一百多裡的路程,去一趟壽春城的話,得繞不少的路,心情急迫的蔣欽當然不會浪費時間去無關緊要的地方。
蔣欽並沒有在成德與壽春之間驛站休息,連夜急行,終於在紅彤彤太陽剛跳出東方時,風塵仆仆地走進了坳平裡。
坳平裡不過是個小村落,依蔣欽舊時記憶,坳平裡全村上下,一共不過百余戶。十年前的一場瘟疫,再加上上個月的壽春之戰,裡中還能有多少戶人家,蔣欽心裡實在是沒有底,連祖宅是否還在,他也不知道。
所以當他懷著一個忐忑的心,走進裡中時,著實嚇了一跳。
只見裡中土屋幢幢,人影重重,著實有住了不少人,蔣欽粗略一估,至少有二百多戶,比十年前人還多!
此時驚蟄剛過,又是清晨,正所謂,“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鄉間的小路上,到處是鄉人們匆匆的帶著農具趕往了耕田的身影,而小孩們則機靈地幫著拿東西。
在這一個雞犬相聞,煥發著勃勃生機的小村落裡,蔣欽牽著馬匹喁喁而行,竟然有些無所適從的感覺。
蔣欽依著蔣欽記憶,緩步來到兄長蔣敬的家外,也就是父母留下的祖宅。
蔣敬家外,是一道由土牆和木柵欄和圍起來的院子,院子裡是一顆巨大的棵枝葉繁茂的老李樹外,茂盛的枝葉輕松的探出來了牆頭。
從稀稀疏疏的木柵欄裡,還可以依稀看到院子裡皆種植這一些平常食用的蔬菜,充滿農家樸實風情。
蔣欽側耳傾聽,院內又傳來孩童清晨朗朗讀書聲:“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曾子……”
孩童所朗讀之書是《孝經》,是兩漢幼童啟蒙所用的必備書籍,類似後世《三字經》《千字文》等。
“這應該就是大兄的長子,蔣平吧,五年不見,都長這麽大了!”
蔣欽離家的時候,小侄子還只有兩三歲,沒想到一晃五六年過去了,當年那個還沒學會跑路的小娃娃,已經開始啟蒙了。
也不知是大人們走得太急忘了關門,還是裡中比較淳樸,沒有關門的習俗,蔣敬家的柴門輕輕一推,就被打開了。
蔣欽將馬匹栓在門外的柵欄上,徑自走了進去,朝著坐在李樹下,捧著竹簡大聲誦讀的孩童笑著問道,“蔣平,你家大人們在家不?”
“你是誰?”蔣平一臉警惕,像個小大人一樣,但這種表情放在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在身上,卻一點都不嚴肅,反而顯得有些可愛。
蔣平雖然年紀還小,身體卻很強壯,長大後一定孔武有力。這一點跟從小體弱多病的蔣敬並不一樣,反而像蔣欽小時候比較像,同樣的虎頭虎腦的,。
“怎麽,不記得從父了?小虎子。”
蔣欽離家的時候,蔣平才兩三歲,當然不會記得蔣欽的模樣,蔣欽之所以這樣問,無非是看著蔣平非常親切,有種想逗一逗他衝動。
“是嗎?我怎麽不知道我有個從父?”
蔣欽這一逗,當即把蔣平給弄糊塗了。之前他之所以警惕,無非是蔣欽叫他的時候是用他的姓名,而不是小名,要知道裡中的鄉人大多只知道他叫“小虎子”,知道他叫蔣平的可沒有幾個。
若是對方真是他的從父,倒也解釋的通了,可是因為什麽自己不知道呢?蔣平歪著頭,盯著蔣欽的眼睛裡,滿是疑惑。
原來蔣欽離家的時候蔣平還小,待到蔣平記事之後,蔣欽被官府通緝,蔣敬夫婦便很少在孩子的面前提及蔣欽,蔣平也便無從知道自己還有個從父了。
蔣欽聞言,臉色不自覺的有些暗淡,心底突然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複雜情緒,但蔣平的下一句話還是讓他的心情好轉了不少。
“不過我相信你!你我長得這麽像,肯定是我從父了!”
蔣平滴溜溜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絲狡黠,他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偷聽父母講話,隱約好像聽到,自己是有這麽一個從父。
這麽隱秘的事情,對方都知道,一定是阿翁的好朋友,說不定是故意來捉弄自己的,既然如此,他也要捉弄一下對方!
蔣欽哪裡知道自己小侄子心中複雜的心思,心中有的只是淡淡的感動。
……
子繼父業,在蔣父去世後不久,蔣敬就替代了父親帳房的職位, 替壽春大族胡家管理財務。
只不過他要比其父有能力的多,年紀輕輕就成為胡家管家之下有數的大管事,要不是他不是胡家的家生子,說不定早被提拔到更高端位置上去了。
因為地位的提升,他要比他父親那時自由的多。因為今天有事,所以他在村中被耽擱了一陣,可等他剛走出坳平裡沒一會兒,就被裡中的相鄰告知,有陌生人走進了他的家中。
想到家裡只有小兒一人在家,他也顧不上什麽胡家、職責了,慌慌張張地往家中趕去,可等他匆匆的走進內堂,抬頭望見那高大的身影,一時語噎,差點說不出話來。
“你是……二郎!”
蔣敬雙目赤紅,兩行清淚不自覺地流淌了下來。在蔣欽流亡他鄉的這幾年,他內心不斷被悔恨所噬咬著,覺得有負先考的囑托,不知多少次從夢中驚醒。
他不欲讓二弟看到自己流淚的樣子,側身用袖子抹了一把,澀聲問道,“虎子,可已拜見你的親叔父!”
“啊?”
蔣平也突然驚呆了,嘴巴張的老大,仿佛能塞進一個鵝蛋去。
蔣欽來之前,他一直在聽蔣欽給講故事,也就是蔣欽這幾年的經歷,不知不覺中對蔣欽充滿了親近感,也忘了去捉弄對方,但他始終沒有相信對方會是自己的從父。
現在聽父親的口氣,這一切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