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開眼時，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可奇怪的是，他的腦海之中卻絲毫沒有自己在此生活過的記憶。他只是看到那種天花板之後會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感覺:我記得這裡。但要回憶自己生活在這天花板下的點點滴滴的時光的時候，他就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是忘了，還是這只是他自己的腦海從以往的生活經驗中所見過的眾多天花板中合成的那一個呢?

　李二分不清楚是哪種情況，但他明白，接下來他將要見到的一切不一定屬於他，對他來說，那些甚至都無法稱之為真實。

　他的腦海正在從昏沉的後勁中漸漸走出，他變得越發清醒。這種感覺並不陌生，除了暈船之外——第一次去遮面島的時候他真的吐過——還有就是讀心術起作用的時候。

　李二的讀心術來自星隱寺的星隱錄，這個能力時靈時不靈，但經由這個能力看到的那些故事他永遠忘不了。

　所以他也是進入到另外的某個人的故事之中了嗎?那些氣泡……是那個變成老嫗的小女孩的回憶嗎?

　很顯然不是，因為很快就有人打斷了他的思考。

　砰！

　砰！

　砰！

　一聲比一聲大，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躺著的是一張鐵床，當然了，床的墊被還是正常的，只是這張床整體的架構是鐵。

　這是一張上下鋪的雙人床，上鋪和下鋪的結構差不多，他所躺著的正是下鋪，這也是他熟悉感的來源，一般是上鋪的鐵板，一半是床鋪旁的生霉的天花板——如果不是那些斑斑點點的霉菌的話，它也應該是雪白的。

　“起床啦！”

　耳邊越來越響的催促和床板被人敲擊之後導致的震動讓李二愣了愣，這個不對呀，他怎麽從故事的觀看者變成了本身的參與者了?

　“別吵哥哥啦，讓他接著睡吧，他發燒還沒完全好呢。”

　兩個說話的都是女聲，只是一個稚嫩一個穩重，可以從中判斷出她們一人年幼，一人或許已經是母親了。

　第二個人的聲音一響起之後，李二的眼睛堅持不住了，像是聖旨一般，她說自己發燒還沒好，原本還能夠自由控制的軀體在那麽一瞬間就變得酸軟無力，他原本用來轉動頭的力氣驟然失去，視角偏向了床鋪靠牆的那一面。

　嗓子莫名變得又癢又痛，讓他很想咳嗽，可是卻用不上力，輕輕地試了幾下，疼痛最終讓他放棄，隻好忍受著喉嚨處的難受。

　頭又變得昏昏沉沉地，在他的記憶裡，他已經有很久沒有感冒過了，大部分時候都保持著身體的健康，頭也很痛。

　他連閉上眼睛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是懶得閉上，還是不願閉上呢，他無法分辨其中的區別。只是眼睛變得乾澀，為了濕潤眼眶讓眼球不至於受到損傷，他的視線模糊了。

　流淚是很容易的，根本不需要借助外物。淚水嘛，並不總是意味著軟弱，人會流淚正是為了使自己變得更堅強。

　他動不了了，至少現在想要翻過身子或是什麽的舉動都做不了，可是隨著眼淚的流下，他似乎恢復了一些力氣，他的鼻子裡傳來被帛經過暴曬之後的香氣，耳邊的聲音似乎也清晰了些。

　他看不清，最主要是視線被淚水模糊，他現在連牆上被刻畫出來的某些痕跡也分辨不出了，於是他隻好閉上雙眼。

　失去了視線，但聽覺變得意外地敏銳。

　隨著“嗒、嗒、嗒……”聲音的，是一陣細碎的腳步，有兩個人靠近了，她們是剛才對話的那兩個。細碎的或許是那個試圖叫醒自己的小女孩的，她的年齡似乎並不大。

　“看吧，他還沒好，別來吵哥哥啦……”女人溫柔地說著，李二感覺到身上似乎變得更嚴實了些，原先以為輕微的挪動而造成的被褥之間的空隙被完美地壓實，他感覺更暖和了些。

　“嗯嗯嗯嗯……”

　李二想笑，那個小女孩一定是如同搗蒜般點著頭吧，他記不起她的模樣了，可不論是什麽模樣的小女孩擺出這樣一副樣子總是可愛地讓人想要笑出聲來。

　可是——他現在太過虛弱了，連呼吸也只能輕輕地，如同睡著了般，但他的意識很清楚。身體一切的機能現在都處在一個較低的值，因而他現在才能以如同睡著了般的呼吸頻率清醒地傾聽著周圍。也正因為身體機能調動得較低，因此他連牽動臉上肌肉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不只是力氣，連欲望都消失。笑也可以，不笑也沒關系，所以就不笑吧。

　等了一會兒，似乎是看到李二熟睡了，那個女人的腳步和呼吸聲音漸漸消失，她走出去了，但應該離這間房不遠，李二現在還能聽到她似乎在和誰交談的聲音，與之相隨的還有“滋滋滋滋……”的聲音。

　聞到某種香味之後，李二終於反應過來，外面那個女人正在炒菜。

　那個小女孩一直沒走，李二的呼吸一如既往。

　她在幹什麽呢?李二心想，她似乎保持一個姿勢很久了。

　一種壓迫感靠近了李二，那個小女孩爬到了李二的身邊。過了一會兒，一股剛剛洗淨的衣服的香味飄到李二鼻中，她越發迫近了。

　小女孩太小啦，她似乎壓到了李二的身上，但他幾乎沒有感受到重量，這或許也和發燒導致的感覺遲鈍有關。

　又過了一會兒，李二感覺自己的臉上被什麽冰冷的東西觸碰了一下，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臉頰有多熱。

　“呀！”小女孩輕輕地驚呼，把手抽了回去。

　再過了一會兒，或許這段時間很長，李二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那麽一瞬睡著了一下。

　那個小女孩又把手顫顫巍巍地放到了列熱的臉上， 輕輕地幫他擦去還沒乾的淚痕。

　咽了一下口中塞積的沉鬱，李二發現掉落的淚水反而更多了。他不明白自己和這一切究竟有何關系，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躺在一床曬得溫暖的被子裡，他更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經試過千百次了，要流淚的時候只要把眼睛閉上就能緩解了，這一次為何這麽巧地失效了。

　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悲傷攫住了李二，他流出的眼淚更多了。

　那個小女孩一定是驚呼了一聲吧?李二最後聽到的只是她細碎的腳步和邊走便喊的:

　“媽媽，哥哥他哭了……”

　再睜開眼時，一切都像是幻覺，可已經風乾的淚痕卻揭示著他曾經經歷的這一切。

　老嫗依舊在，黑色的氣泡也在他身旁靜靜地漂浮著，誰又能看出剛才已經少了一個呢?

　李二又點中了另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