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的交涉似乎產生了一些分歧，雙方頻頻搖頭，他們之間的語言是相通的，並不存在理解上的差距。

　由於在這場不知道何時——或許就在不久之前——發生的戰鬥中扮演者不同的位置，對於這場交涉，雙方都不滿意，但表現出來的形式卻不相同。

　勝利的一方能夠顯露出高傲的嘴臉，斬釘截鐵地說著否定的話語;失敗者則只能一個勁兒地哀求，期望通過自己虛弱的姿態贏得哪怕一丁點的優勢。方法無關對錯，在決定一群人的存亡的時候，能夠起到作用的就是最好的方法。但很顯然，雙方都是此中高手，說不定他們在不同的時候都扮演過這兩種角色，誰能確定此刻的勝利者就不曾無助地哀求?勝無恆勝，但只有失敗會難以忘記。

　雙方用不同的情緒、姿態見招拆招。肉體和兵器的碰撞是一場戰鬥，它決出了勝者和敗者;戰後的交涉談判同樣也是一場戰鬥，此刻又是一次新的平等戰鬥，上一個戰場的勝者不一定能在這場戰鬥中贏得太多。

　“懇求您……憐憫我們……部族之中已經沒有多少食物和水了……”敗者苦苦哀求，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勝者的首領傲慢甚至過分地走近使者身前，抓住他的白袍，試圖用自己的氣勢威懾他。

　說來也奇怪，他們此前交談的話語大多會出現模糊不清的情況，但這個首領的這一句話卻清清楚楚:“我們憐憫你們，那誰又來憐憫我們的部族?不用裝可憐了，我們並不比你們高貴多少。同是沙漠中掙扎求生的可憐蟲，我們都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也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麽樣，可是……”

　“你們生存艱難，那就去死好了，活不下去，為什麽還要待在沙漠之中?你們部族的存亡和我們又有什麽關系。你要搞清楚，現在贏了的是我們，究竟該如何處置你們是我們說了算。用食物和水來換那些可憐蟲，或是讓他們死掉，我們部族不養外來的廢物。而且，你們不願給的，我們自己會去取。你們交出來，還能向沙蟲一樣活下去;你們不交，等待的只有分裂和滅亡。”

　“活下去，還是帶著自己心裡的那一小點僥幸心理死掉，你自己選吧。”

　戰敗一方的使者的聲音突然變得猶豫和嘶啞:“我們絕不……”

　曼吉克斯輕聲“咦”了一下，戴維安的翅膀煽動頻率也亂了那麽一下，李二知道是為什麽，他們看到那位使者身後站著的某位同伴突然走近，隨後那位使者就這樣癱軟著倒下，身下逐漸蔓延開來的是白袍上的紅色。

　“聰明的選擇。”勝者的首領稱讚了一句，“所以你是認同我們所說的賠償了?”

　殺死同伴的那人的聲音顫抖著，預示他的內心也不平靜，但他仍然點頭:“是的，哥哥無法代表所有人，他不能讓我們都去死。”

　“明白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二似乎在首領的語氣中聽到了一絲遲鈍，讓人感覺他對眼前的少年產生了憐憫，“這次的賠償可以減少一些，你們部族中的人可以離開了……他們沒有受到虐待。”

　少年的語氣仍然帶著顫抖，李二甚至看到他的身子也在逐漸地抖動:“謝謝……您的……仁慈。”

　少年閉著眼睛跪坐在地，眼角逐漸流出淚水。似乎是為了表示尊重，在場的那些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稍稍偏轉了一些，在沙漠之中，哭泣是一種奢侈的行為，但對於那個少年來說……

　似乎是太過乾旱的關系，死掉使者的血液始終沒能流出太遠，最多也只是浸染著身下的一大片。地面雖然板結，但由於有沙子存在的關系，大量的空隙還是足夠讓血液流下去的，其余沒有流入大地的都已經蒸發凝結了。

　使者倒地之前回頭看到凶手只是驚訝了一瞬，隨後試圖伸手去夠身後的凶手，但氣力已經隨著血液流出，他最終也只是歎了口氣，閉著眼睛倒下。

　無數的曾經帶著笑臉的同伴魚貫而出，從自己的身旁經過，但少年只是低著頭，不敢去看他們的眼睛。

　他們一定是互相攙扶著離開的，就像暴躁的卡馬叔叔那樣瘸著腿，父親說過他曾是部族之中的勇士，在上一次失敗之前從未有人想過他竟然會失去自己所有的力量，變成一個整日尋死的糟老頭子。

　部族之間的戰鬥互有勝敗，沙漠從來不偏愛哪一個部族，說不定對於它來說，他們這群可憐求生的人甚至還比不上一粒沙來的寶貴。生死幻滅，留下的只有難以磨滅的那些東西，很顯然，一個人在時間面前卻是比不上一粒沙。

　美麗的、健壯的、美好的，在沙子和時間的侵蝕下最終都會變成醜陋的、恐怖的、虛弱的，在沙漠中，除了沙子本身就不會有永遠的東西。

　自己也終將會死去，只是早晚而已。

　自己那樣做，究竟是對是錯?也許會有答案吧，如果有那樣一個無聊的人肯來探尋這樣一件事，那個人一定不會是沙漠中任何一個部族的一員，部族中的人在沙漠中活著已是艱難，哪裡還會有精力去關注其它瑣碎的東西。

　只可惜，永遠不會知道了……

　勝者的酋長望著少年右手刀把上尚未完全凝結的血跡，歎了一口氣，說道:“在這裡活著才是真理。”

　少年沉默不語，只是右手抖動的頻率比左手大得多，而且還在逐漸增大，刀尖在沙土中顫抖著跳躍，劃出不一的痕跡。

　少年最終長出一口氣，原本慌亂的呼吸也平靜了許多，仍然慌亂，但不會讓別人再看到。

　他終於抬起了頭，先回頭看著被押送走出村落的那些同伴，驚奇地發現他們的眼睛被整個白布纏繞得嚴嚴實實。

　少年終於又把視線轉向了首領，像是放下了什麽負擔一般，輕快地對著他說了聲:“謝謝。”

　噗通！

　在李二他們耳邊聽來很輕的聲音代表著的是又一具肉體倒下。在自上而下的視角中，沙土地上似乎盛開了兩朵妖豔的生命之花，一朵已經接近凋零晦暗，一朵正在逐漸展開。它像是生命，但不是生命，它用生命壯大的方式預示著生命的衰亡。生命之花預示著死亡。

　“我會對你們部族說是我乾的，減少的那些部分則是用作補償。”

　少年的嘴唇微動，似乎在說些什麽，但他的眼睛還是逐漸失去了焦點。

　首領帶著幾個受傷並不嚴重的青壯將兄弟兩人掩埋，血跡用沙土簡單覆蓋。與此同時，村子中的其它地方，男女老少都在歡快地交談慶祝著，難得的喜悅在村莊之中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