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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殘》第455章 誰肯相為言(下
  烽煙四起的黃河岸邊,成德軍兵馬都虞候王鎔,也在遙遙相望這對面嚴陣以待的軍城,以及城下哭哭啼啼被穿成一串串,虜獲而走的青壯男女心中卻在想著來自乃父成德軍節度使王景崇的交代。

  就在誓師發兵之前,那位白發如雪卻精神碩毅,依舊可以蓄納伎妾的王景崇,大聲對他耳提面訓道:

  “此去,你不求多多的攻城略地或是斬獲、抄掠斐然,只要大張旗鼓的令河南各鎮,就此不安於後方便就成了。。。”

  “不解為什麽要在此時出兵助賊麽?,世人都知道河朔方鎮跋扈不臣,動輒以刀兵相交可又誰人知道,我輩被朝廷的大義名分困束世世代代,而不得解脫的苦楚呢。。”

  “我輩又不是天生的反骨,也不是沒有報效國家的心思只是子祖上一旦坐上了這個位子成為數十萬將吏軍民的領頭,就注定由不得自己那些別樣的心思了。不但朝廷深以為忌憚,部屬將吏亦是時不時的裹挾眾意,要挾和逼迫之。。”

  “若是沒有足夠的駕馭方略和勃勃進取開拓之心,乃至與朝廷博弈和角力的權謀手段,吾輩無論進退,都是南面身死族滅的傾覆之禍”

  “是以,雖然空有強兵健馬、帶甲千萬,但只能世代坐困數州之地,稍有舉動便就是眾矢之、四方圍攻的局面的乃至相互連接以自保於一時。吾這個虛有其名的常山王,又做的有什麽意義呢”

  “只要有這個名份在,我輩就永遠無法順心隨意行事,而要繼續尊奉這這個朝廷的大統,不然一旦各自麾下異己、野心之徒乘勢而起,得以朝廷追認而欲行那興代事,便是如淄青田氏一般的身死族滅之期了。。”

  “因為哪怕歷代下來朝廷再怎麽暗弱和衰微,這天下依舊不乏許多心懷國家大義之人了無論是誰跳出來舉起那面反旗,怕不是如龐勳之流的一時之盛,卻成就別人功業的出頭鳥、奠基石了。。”

  “但是如今天下,卻是有這麽一班草莽中的大賊興起,眼見可以打破來自朝廷的枷鎖和藩籬我輩為了日後的長久之計,為何不能鋌而走險博上這麽一把呢。。”

  “如今,這可不只是我首當其衝的成德軍一家一姓之事了而是河朔各鎮的百萬軍民、數十家大小世勳將門的共同利害得失啊。你若是想要安穩接掌我身後的位置,就需要全心全力的做好這麽樁利害乾系的大事了。。”

  一想到未來自己可能承襲虛有其表的常山王,有可能變成真正切切的真“成德王”,王鎔的心思再度變得火熱起來,而揮舉起馬鞭道。

  “兒郎們加把勁兒,都給我仔仔細細的搶過去了,凡帶不走全燒了。。須知曉,怎們可是替朝廷來討賊的啊,”

  “誰叫如今朝廷不給咱們資裝錢和出界糧,那就只能在沿途地方好好的自行就食一番,才有足夠的余力為國赴難啊。。”

  隨著他這些話語,那些成德軍的士卒更是宏聲大笑的愈發趾高氣昂,而肆無忌憚起來了。

  。。。。。。。

  而在夏日酷暑籠罩下的長安城中,北大內大明宮清波蕩漾涼風習習的太液池畔,專門用來消暑度夏的含涼殿前再度響起了久違激烈的馳騁往來的馬蹄踢奔踏,此起彼伏的吆喝呼號,還有一陣緊實一陣的叫喊聲浪。

  在經歷了一段堪稱勤政,而又格外枯燥無味的朝會論政之後,這位年輕的天子還是忍不住故態始萌,早早的退了朝又藉故謝絕了宰相留內再議的小後朝覲。徑直來到了這處專門開辟出來場所,以償自己許久未握馬球竿子的夙願了。

  而對於這位生性好玩的少年天子來說,也就是繼位的第八個年頭,也是河南爆發的王黃之亂綿延持續下來的第七個年頭了。

  對於原本在諸多臣子和近宦口中,還是四海承平,豐亨豫大、物盡其有的天下,怎麽就是變成這般處處烽火而應接不暇的局面,他尤是未得要領而甚為不解。

  尤其是那些疥廯之患的賊人們,在朝廷的歌露布和塘報中,被剿滅了一次又一次,擊破了一會又一回,論功敘賞了許多次數從區區的河南一隅之地,一直剿滅到了江南去,再從江南追繳到了嶺外去

  結果,現在居然又從嶺外剿回了江西,又從江西剿到了江東,江東剿過了淮南各地官軍殺獲的賊軍怕是足以投江斷流了,可是在那位堪稱國朝名將的高郡王,帶病奮力抗擊之下,居然又要發各道兵馬移剿河南了。

  但是絲毫不妨礙他通過朝會上的接觸和觀察,來了解和觀察、有限的接觸群臣所在,並由此來把握和驅策他們以滿足和完成自己的所好和需求。

  至少在他所感興趣的領域,是足以稱得上聰敏而好學的因此,除了他最喜歡的馬球和蹴鞠之外,他還精通騎術、射箭、舞槊、擊劍、音律、法算、清博、鬥雞、鬥鵝、弈棋等十數種技藝。

  所以,他這次隻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場馬球,來暫且忘卻掉那些朝臣臉上各種沉重凝然、悲觀失落、威嚴正襟、聲色俱厲,之類令人積鬱的負面情緒。

  至少,他可以再這裡找到片刻競技勝負中,毫無虛假與勾心鬥角的快意暢談,而暫時忘卻自己是
那個需要身負天下億兆之望,需要處理如山軍國大計的聖主、天子。

  因此,為了這次聖主難得的興致,負責此事的內宦們也是變著法子來討好這位不但把馬球場的地面重新深挖填平了一遍,還用淨砂、碳灰和篩過的河泥抹了好幾層再澆上幾十桶的油脂陰乾後,用石碾子反覆的碾平壓實,又用石盤打磨得精光油亮的不起塵,讓人一看就心裡舒坦。

  雖然外間的關中大地上,已經是處處“飛鳥苦熱死,池魚涸其泥。”的酷熱與乾旱的情景但在這裡依舊是一副山溪翻湧,泉水奔流的清涼蔭蔽景象。

  尤其是用一塊塊支起的厚厚緯紗和大片深色幕帳,巧妙的拚接在一起遮蔽了大多數的日頭和揚起的風塵之後。這就更是化做了一片陰涼清淨的場地了。

  而在專供休息的涼棚之中,更有堆砌起來又雕琢成蓬萊仙山模樣的窖冰,還有擺設在期間的時令果食和飲子,在輕羅宮人持舉大葉交扇的輕輕揮動下,散發出一陣又一陣舒爽的涼氣。

  因此,穿著輕快通透綃羅的年輕天子,也滿臉興奮與得色的駕馬馳騁期間,任由奔走飛馳疾風吹得身上裳袍,嚴絲合縫的緊貼在他消瘦身姿的每一道輪廓和褶皺上。

  至少在他所熟悉和擅長的領域當中,他才是那個戰無不勝的主宰和無往不利的領頭人,而不是在朝堂上高高受人尊崇和敬仰,卻又被各種複雜心思和欲念所縈繞,被各種面目可憎的嘴臉和虛情假意的語言所包圍著的聖主至尊。

  上一次他能夠如此盡興的時候,還是在那場馬球定三川的比賽當中用一場臨時興起的加賽,就此指定了西川、東川、山南西三鎮節度使的歸屬了。他還依稀記得就是自己那位田大父的兄長陳敬瑄,技高一籌而得以首選為西川節度使的。

  然而,就連他這短暫的偷閑,也注定是要無果而終的因為就在他第三次將綴滿錦繡和鈴鐺的馬球,給一馬當先的奮力撥打到彩絹條幅邊上時,突然聽不到助興和催陣的顰鼓聲了。

  他不由在蒼白潮紅而又略微眼袋深重的面容上,泛起一些敗興和惱怒的顏色就見到那些圍繞在馬球場周圍的內宦和宮人們,都像是被施了禁口的術法,而只剩下愈演愈烈的蟬鳴聲聲。

  “為何、為何。。停下了。。”

  年輕天子質疑的聲音回蕩在寬闊的場地之中,也讓這些周旁人等頓然誠惶誠恐的爭相撲倒和跪拜下來。然後他就見到了被露出來幾名朱紫冠帶、腰佩金龜袋的身影。

  赫然就是他本該接見和留內奏對的當值宰臣們。只是這些宰臣們並沒有一如既往的露出某種苦口婆心的勸諫之態,也沒有痛心疾首的做出一番慷慨陳詞來。他們只是以同中書門下豆盧緣為首,行了個稽首而沉聲道:

  “前方討賊之勢有變,請聖主移駕”

  隨後,在氣氛重新變得沉悶難當的延英殿中,這位年輕天子才知曉和明白了名為“賊勢有變”的噩耗內容前往淮上備敵的諸道各鎮兵馬,具已經“不當賊勢”而或潰或是退卻了。

  以至於如今鄭、崔二位重臣所主持的東都流司和諸道討賊行營,已然無有多少可用之兵和外援之力,而只能靠就地倉促新募之卒來守備河洛各關了以至於他們聯袂來書所稱怕有當年封常清、高仙芝之患亂。

  然而還有更加惡劣的情況是:那個黃逆居然在關東派人到處散布文貼,向各地官軍發出通告,申明自己將入長安問罪,與眾人無乾,讓他們各守本境,不要聽從朝廷調遣,惹事生非。

  更加惡劣的事情是關東那些藩鎮的反應。無論那些素來桀驁不馴或是暗中疏離陽奉陰違的,還是歷代順服和親近朝廷的,乃至對朝廷唯命是從的,都在這個時候難的一致失聲了。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那位從賊反正而來的河陽節度使諸葛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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