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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殘》第876章 腐肉安能去子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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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風遍閱百般香,意緒偏饒柳帶長。

 蘇武書回深塞盡,莊周夢逐落花忙。

 好憑殘景朝朝醉,難把離心寸寸量。

 正是浴沂時節日,舊遊魂斷白雲鄉。

 《暮春即事和顧雲友使》

 唐:崔致遠

 ——我是分割線——

 而在被重重圍困了好些日子的揚州城內;被人所念叨的新羅人崔致遠,也須發雜亂滿眼通紅的醉醺醺躺在一名歌姬滿是脂粉味的懷裡,忍不禁打了個哈欠;然後又被對方愈發親密的抱緊在了臂彎當中道:

 “崔郎須得保重身子啊。。。”

 “保重來又有何用,卻不曉得還能否見到明日。。當是有一日算是一日了。。”

 崔致遠卻是在她懷裡暗自半醉半醒的嘟囔道。

 畢竟,從前年開始道這幾個月間發生的事情,比其他前半生的歲月加起來,都還要更加驚心動魄和跌宕起伏。而作為一名昔日淮南節衙下的幕客;他也是被迫幾易其主而親眼見證了,其中大多數發生過的變亂和慘事。

 因此,如今的崔致遠實在是心累了也真的怕了。盡管如今廣陵城的新主人楊行慜,對他們這些曾經攀附和阿結過呂用之一黨的舊屬也還不錯,甚至很有些禮賢下士的籠絡之意;但當初他那些身死覆亡的恩主們,又那個不是類似的做派呢?

 尤其是在親眼所見了城外那些賊軍的陣容,以及在大多數時候只能被動挨打,卻始終不見任何直接攻勢的城頭上,天天被抬下來血肉狼藉的屍骸之後,誰還能夠對這座廣陵城的將來,抱有多少信心和指望呢。

 當然了,也許在城中糧秣器械尚且充足的情況下,楊行慜帶來的那些壽濠軍還能堅拒使然;但是那些收編自本地本城出身的將士,卻是難免要和那些被抽簽來的壯丁一起,在天天被驅趕上城牆的士氣低落和消沉當中,愈發悲觀失望和怨聲載道起來了。

 而作為親自參與個中機宜和掌管書簿的屬官之一,他甚至還隱約知道另外一些不那麽樂觀的情形。比如在城中已經有多處坊區出現了時疫的苗頭;以及由好些疑似“水土不服”病死的將士屍體,給乘著夜色的掩護從城頭上丟進了外間的護城河裡。

 這些林林總總的噩耗與困境,無不是在折磨著他的精神和身體而每況愈下;而讓這個原本還算豐神潤澤、溫雅得體的前探花郎(宴選進士中的俊美者而非排名),變得日益銷售枯槁起來。也唯有這些歌姬溫暖的懷抱使然,能夠讓他暫且找到幾分逃避現實的慰藉和虛假的安心所在。

 當然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長期在淮揚煙花之地討生活的歌姬女伎、倡優伶人之屬,反而是如今最為真切的關心和在意他健康和安危的極少數人了。因為歷次變亂給這座淮左名都帶來的戰火和兵災,也不可避免直接或是間接體現在這些以聲色娛人的群體身上。

 哪怕那位號稱禮賢下士而優待城中士人、郡望的楊行慜,楊留後,在利用這些聲色場所和微賤群體的現成資源,來犒勞和酬賞自己的士兵方面,同樣也是毫不例外的慷慨有加;

 因此,如果沒有崔致遠以節衙屬官的身份,隔三差五的光顧和變相周庇這所私館的話,只怕她們也要想著二十四橋之間的那些(水上)船娘、(岸邊)行院的同行一樣,就此被拉進各門附近的那些軍營和駐地當中,而再也沒有能夠放出來的機會了。

 眼見得崔致遠的意趣越來越低落和寡淡。這時候,左近的另一名年紀稍小而顯得有些局促的歌姬也再度撥動箜篌弦,搊彈起了太常樂演變而來的《春鶯囀》,頓時歡快活躍的錚錚聲盤繞蕩漾在了空氣當中。

 因為這首《春鶯囀》出自唐高宗李治晨聽鶯鳴,令宮廷音樂家白明達作曲,依曲編舞而成。然後,又有年長的歌姬歌喉幽幽宛然的和聲唱起來了張祜的詩詞:“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內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

 聽著這些悠然明快的歌聲,再加上左近作為背景的隱隱嗤笑戲謔,崔致遠原本緊別的眉頭也慢慢的松弛下來;仿若是沉浸如某種夢回故裡的安詳當中,然而不知道是年少歌姬的功夫不夠還是失誤,模仿鶯啼的弦聲到了高出之後就再也升不上去了,而一下子歡快的鶯啼調變成了慘淡斷續的哀鳴聲;而一下子又把崔致遠驚醒過來。

 只聽得啪的一聲的響亮,卻是年長歌姬一掌括在年少歌姬的臉上,肉眼可見的泛紅出一個手印來而厲聲道:

 “芙蓉你學藝不精自誤前程也就罷了;崔郎君難得在這歇息一陣的光景,你也要壞了去麽?”

 “三娘恕我,求崔郎原諒則個。。莫要逐我出門,怎樣懲處都願受。。”

 少年歌姬芙蓉也不由撲下來,淚流滿面雲鬢散亂的扣頭如搗道:

 “好了好了,不過是彈失手了,也礙不得我什麽的。。”

 崔致遠卻是有些倦怠的擺擺手道:

 “也是崔郎君你菩薩心腸才慣由著她啊!”

 年長的三娘卻是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歎道:

 “這小娘空有一副還過去得去的好皮囊,本來就是五音不全了,如今的器樂再是不精,那日後還怎麽維持門第和營生啊!若遇上那些分外講究體面和規矩的恩主、生客,怕不是要吃大苦頭甚至丟性命的;”

 說到這裡她又轉頭道:

 “芙蓉,難道我把你養在膝下一場,真要被弄到下寮場所去,光靠皮肉侍色相奉人才肯後悔麽?至少眼下還有崔郎憐惜你,也願意周全咱們的館子。。”

 “三娘。。。不。。阿母教導的很是,芙蓉知錯。。”

 歌姬芙蓉亦是淚眼婆娑的抱腿道:

 “膝下養著不肖,倒叫崔郎見笑了。。”

 三娘這才對著崔致遠慘淡笑道:

 “我年紀大了,怕不能再侍奉崔郎幾年光景了,要不讓郎君把芙蓉也給收了吧,哪怕做個鋪床疊被的粗使奴婢也好。。”

 “三娘你還真是。。。周愛倍至了。。”

 目睹了這一切卻冷不防被牽扯到身上來的崔致遠,亦是苦笑了起來:

 “只是我如今尚且著落,前程未卜,有怎麽敢輕易耽誤別人家啊。。。有三娘陪著私下交心一二,就不要奢望太多了。。”

 “難道,就連崔郎也不看好那位楊使君麽。。”

 三娘卻是微微別眉道:

 “楊使君固然待我頗得禮遇,也有仁厚口碑和精乾做為的氣象,但是他手下那些人物就未必了;。。更兼如今坐困城中;楊公愈要依仗此輩。”

 崔致遠也不好說的太多而點到為止曰:

 “奴只是見識淺的婦道人家,此番將芙蓉托付給你,便是指望能夠過得一日便是一日了,其他也不願想得太遠了。。”

 三娘胃炎臉色微變,卻是將話風轉會到來懇聲道:

 “若是將來再有什麽差池和變數,這孩子也算是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了;如今算不上什麽耽誤,反倒是拖累郎君了。。”

 崔致遠卻是再度苦笑了起來,在帶開口說些什麽,突然就聽到外間一陣腳步聲凌亂,然後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一把拉住崔致遠的袖子喊道:

 “孤雲,出事了,出大事了。。。城中有大禍事當前了。。”

 崔致遠不由定睛一看,卻是昔日的同僚池州(今安徽省池州市貴池區)人張喬。也是與當年東南濟濟才子中,如許棠、喻坦之、劇燕、吳罕、任濤、周繇、張蠙、鄭谷、李棲遠與喬,亦稱“鹹通十哲“的豁達人物。後來隱居九華山時被淮南幕府力邀出仕,才與崔光遠相交相識而成為莫逆。

 而崔致遠從當初的溧水縣(今南京市高淳區)尉,轉頭高淮南麾下作樂主要負責投送公文、轉運官物等館驛巡官,最終以《討黃巢檄》獲得了“殿中侍禦史內供奉賜緋魚袋”這樣的憲銜和勳位,卻受到大多數同僚以“夷不治華”為由的排斥,空有才筆卻一直未得寸進。

 後來又因為“久汙雕梁卻自慚”進言惹惱了正當其勢的高駢,而兩度被變相逐出分別外放為滁州和楚州,後來再被召還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那位一心修仙的高郡王了。反倒是那個被稱為妖道的呂用之,給了他一個拿起筆還是選擇刀子的機會。。。。

 然後又歷經患亂和故人凋零之後,這位張喬也是如今他屈指可數的老友,也是如今被新任節衙所聘任的記室參軍。但卻不知道怎樣的天大事情,才能讓這位一貫清淡的張參軍披頭撒發跛足赤膊,身上隻一件單衫,就不顧一切的跑過來報信呢?

 在喝了好幾口三娘端過來的酒水,順了胸腹中鬱結逆氣之後,張喬才在臉色慘白中一絲泛紅起來繼續開聲道:

 “今日正午節衙的護軍和牙兵突然出動大索全城人家了, 衙門內暗中傳言說是有人想要勾結城外的賊軍,裡應外合的獻城投敵。。”

 “據說首要清點和盤查那些舊屬城中的各部人馬;故而在傍晚起相應將校數百人等先後被召入了運司之內問話,就在沒有出來了;”

 “我有一名相熟運司的文吏被逐出來之後,卻又忍不住在夜裡偷偷回去拿東西,卻不小心在後門撞見暗溝裡流淌的全是血水,嚇得肝膽俱裂家都不敢回,徑直跑到我處來了”

 “然後我才知道城內各處衙門也被封了,正當值和不當值的只要身在其中都被暫扣下來了。。接下來,怕就要輪到在咱們這些。。。還得早做應對啊。。”

 聽到這裡,崔致遠的臉色也一下子變得和他一樣的慘白起來了。相比這位張參軍所能見到的一些表面情形,已經親身經歷過多長變亂的崔致遠,卻是能夠感受到另外一些東西。比如,在經歷了驅趕上城頭上的持續損耗之後,這位楊使君終於下定決心對這些淮揚舊屬人馬,籍故動手進行清洗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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