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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晨曦初陽再度照見雪地裡的素白一片,太平軍淮南討擊軍正將眉眼樸實醇厚的朱存,也在呼著熱氣的人頭之間與麾下將士們一起吃早食。這也是自那位大都督尚在怒風營主管時,就帶頭保留下來的戰時習慣和傳統。如今也被大多數將領身體力行和引以為榮的繼續維持和貫徹著。
因此,他也會隔三差五隨機抽選一個隊以下的建制,與他們一起吃大鍋裡攪舀出來同樣食物,唱同樣飯前飯後的會操歌子;然後再檢點一會兒的操行。這不但是某種鼓舞士氣和貼近、體恤士卒的做派;也是表明一個隨時體察普通士卒的基本態度。
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坐在行帳裡,依靠別人稟告和回報的層層過手內容,來掌握一支軍隊裡的基本情形;往往等到驚動主帥的時候,事態已經是十分嚴重,或是到了已經不可收拾,不得不采取嚴厲或是激烈手段的程度。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般軍中上下溝通不暢而給胥吏、佐僚和幕屬人等過多的居中操持,借題發揮或是狐假虎威,以懲私欲的機會和余地;反而失去了對於真情情況的掌握。長此以往,這也是傳統官軍屢屢發生以下克上、殺帥逐帥的長久積弊和陋習所在。
因此作為有志革弊求新的太平軍所屬,在軍令和操條當中就專門強調和給留出這麽一個,士卒直面主帥的例行窗口來。當然了,在日進太平軍的奮進之勢下,倒是沒有那些貪墨舞弊、蠅營狗苟的東西,只是作為一個龐大組織內難免出現的懈怠和疏忽情形,同樣也需要有所威懾和鞭策以為驅馳的。
就像是今天的早食供給,乃是鐵桶烤爐內貼的胡麻餅、板油煎的酥肉卷,醃菜、油渣和豆汁一起煮開的濃湯;而有直接戰鬥勤務的士卒,甚至還會得到一個葷罐頭。不是那種參了許多豆粉、面筋和豬牛羊血、雜碎,就是沒有多少好肉成色的帶肉,而是實打實燜爛的牛肉罐頭。
沒錯,就是牛肉罐頭,也不是什麽打著肉食之名的雜碎罐頭;原本在這個時代,作為重要生產工具和家庭財產組成部分的黃牛和水牛,都不是隨便可以宰殺和取食的對象。就連官宦、富貴人家,想要吃上牛肉也得製造出各種病死、摔死、老死的借口來。
但是自從太平軍建立了穩固的地盤和大後方以來,就在嶺西(今廣西大部)、安南(越南北部)、湖南等地,相繼設立了許多因地製宜的養殖場,其中飼養的大頭之一就是逐漸在肉食和畜力用途上培育分化的牛馬羊畜群。
至於飼料來源,則是通過收緊附近屯莊裡,在改進和提高了農林生產效率之後,大量積累下來的農副產品邊角料。而經過這些年的繁育下來,其中部分產所不但能夠提供皮毛角筋和肉食,甚至還有了一定程度上生牛乳及其製品供應。
因此在如今太平軍的治下,酒家市肆之中宰殺和供給牛肉,也不再是什麽禁忌和諱莫如深的事宜了。只是隨著越往北方的地域推進,相應牛肉的成本也是相對水漲船高的昂貴起來。但是專供軍中的牛肉製品罐頭,顯然就是個例外。
因為後方養殖場和加工廠一條龍的足夠大規模供應體量,讓軍中供銷貨車上這種熟食品罐頭的單價,甚至不會比起其他最常見的豬羊類罐頭高上多少。因此,在進入各處城壕和陣地前,裹餅吃上大半罐烤熱的帶汁牛肉,簡直就是渾身都要輸燙起來了。
因此在層疊掩體背後的雪地裡,一些已經輪番吃完早食的士兵,甚至就那麽穿著單衣或是打著赤膊,而在揮汗如雨操使著各種器械;然後有相互之間用地上抓起來的雪花搽拭身體,作為潔淨體膚和提高抗寒能力的輔助手段。
而這一幕看的朱存不由宛然一笑,將手裡返空的罐頭殘汁倒入上一杓子濃濃的熱湯,蘸著最後一小塊胡麻餅舒舒服服的順了下去。然後卻又恍然若現的想起了多年前,同樣也是類似雪地裡的一幕,那自己兄弟投奔義軍後參與的第一次攻城戰。
僅僅是夜裡下了薄薄一層雪,就已經讓露宿野地裡的許多人,睡得臉色青白的再也沒能被叫醒過來了;昨日天黑前也只是吃了點湯粥的自家兄弟,仗著足夠年輕而身體壯實,才被相互間拍打著慢慢醒過來。然後從這些死人身上剝落下來的破布,再一圈圈的裹在自己身上,也就是他們能夠找到的唯一防護手段了。
然後在各種號角鼓板的雜亂齊鳴聲中,他舉著一塊破木片做成的擋板,就這麽隨著大隊人群迎著城頭上灑落的箭矢如雨,一股腦的狂呼亂喊著衝上前去。耳邊淨是咻咻的箭矢亂飛和零星中箭的慘叫和哀鳴聲;
而在在斜舉上方的擋板遮蓋下,他也只能看到不遠處地面上被踩踏成爛唧唧的泥地,以及中箭倒地掙扎的垂死之人,而努力的跨過身去不至於被絆倒;然後就這麽失足踩進了快被屍骸所堆滿的城壕裡,又被身後人群趨勢不減的推搡著,一頭擠撞在了沙土剝落的牆根下。
這時候空中亂飛箭矢的威脅仿佛一下子消失了,遂又變成了兜頭蓋腦砸下來的滾石檑木,就這麽一波接一波的將堆聚在牆下的人群,給不停的砸出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血色缺口來。真是天見可憐,在朱存附近的人等都要死光時候,舉著簡陋長梯和搭鉤的後隊終於趕了上來。
與他們到來的還有殘差不齊放箭的義軍弓手隊,雖然他們的箭矢大多是被牆頭的城碟和垛口被攔擋住,但是也變相吸引和分散了守軍反擊的強度和方向。於是,這些牆根下的幸存者,在某種即將能夠吃飽肚子的期許和憧憬之下,如同聚附上米團的螻蟻一般鼓起余勇和氣力,奮身的向上攀走而去。
又不曉得過了多久,已經從折斷的長梯上跌落下來兩次,卻因為墊著太多屍首而撿回一條命來的朱存,也第三次手腳並用的扯著一條空出來的拉索,再度靠上了血色斑駁的牆頭;然後他就被突然戳出來的一支撓鉤勾住了肩胛;
胡亂纏身的布條根本毫無防護的就給鉤尖穿透了過去,就這麽凌空扯掛在了牆頭邊上,那一刻被撕扯的鮮血淋漓痛徹心扉的朱存,就隻想就這麽墜下去摔死了事了。然而下一刻在求生本能迸發之下,朱存鼓起余力另手捉住了城碟邊沿,而另手反拖著撓鉤將對方順勢扯了出來有凌空跌墜下去,成為了他的第一個斬獲。。。
當滿身是血的朱存大口喘著氣跌坐在城垛背後,咬著牙齒忍受著眼前一陣陣發黑的劇痛,將這截撓鉤從後背拔取出來的那一刻,他亦是當場昏死過去了;然後這座城池固然是打下來了,但是他也因此留下潰爛不止的傷創,卻困擾了他整整一個冬天。
那個時候,若不是他的弟弟朱三堅持形影不離的陪著伴著他,堅持無論走到哪裡都要先背上他;直到開春在才宋州州城裡找到了合用的傷藥和大夫,只怕早已經化作了某個無名坑壑裡的眾多枯骨一副了。
正當朱存回想著過往攻拔堅城時的種種慘狀,卻又一個聲音將他喚了回來:
“正將,昨夜城南和城東方向,各自又發現棄屍上百具。。”
卻是他所委任的前陣指揮都尉,原本是潮州土團出身的李欲遠正聲道:
“可依舊是類似發病身亡的情跡麽?”
朱存不由反問道:
“此番還有些新近刀兵受創的痕跡呢,此外,通過搜檢隨身物件和體膚痕跡,發現不乏將校中人。。”
李欲遠點頭道:
“這麽說,這兩日裡城中的確有變了?我軍連日投射進去的那些勸告文書和宣帖,還是發揮了些用處了。。”
朱存不由摸了摸胡須濃密的下頜,突然開聲道:
“來人,去城壕中取冰過來。。”
隨後幾大塊凍結的形狀、厚度不一的冰塊,被相繼呈送到了轉回高台大帳中的朱存面前來;然後又在他用刀鞘的逐一敲打下,清脆有聲的碎裂成了更多的小塊。見狀朱存不由濃眉一挑而在口中念到:
“如今咱們在這廣陵城外修養生聚了這麽久,也該到了動一動的時候了。。”
“但請正將示下!”
隨著升帳古典而聚攏而來的的將弁們不由齊聲道:隨即就見朱存走到了廣陵城的沙盤模型前,將這些碎冰都灑落了下去,才中氣十足對著他們開聲道:
“雖然還不是最佳的時機,但是也差不多了;再等下去城頭上都要覆蓋冰雪上凍了,我們的銃器砲石打擊就不那麽好用了。。”
“而河道凍結起來之後,水師方面可以派上的地方就大為縮減了,反倒是給了彼輩出城迎擊的可乘之機。。故而,”
“眼下正當是糧械,人手皆足,器材準備和土木作業臻至圓滿,將士們又飽食操練終日,可願隨我一試城中之敵的長短呼?”
聞言在場的眾將有不免在驚訝異然當中,紛紛露出欣然雀躍或是躍躍欲試的表情來,隨又變成了爭相請命的一片聲囂。
“且讓我部為先手,兒郎們久候多時了。。”
“我部才是選鋒、先登之選,爾等都莫要與爭了。。”
“我二十三團將士,可是多次做過跳蕩之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