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城中的另一處,樊綽的家宅當中。
“他竟是這麽說的麽。。”
樊綽相熟而坐而品茗的一名老友,也不由拍案驚歎道。
“這就愈加可見此君的來歷非凡,而抱負遠大非常人可期了。。”
“若是只是割據一地的格局和氣度,那就算是對地方士人虛以逶迤,而邀聘幕下姑且裝飾門面一番,以為收買人心也是足矣了。。”
“然他竟然婉拒了下來,還可以拿出這麽一番有禮有節的道理來闡明,就連我倒是亦有些動心一二了。。”
“長生,你不是。。。”
樊綽略有些吃驚,因為這位老友姓丘名宦,字長生自號浦南山人,今年已過不惑,乃是隋末的交趾太守兼初唐交州總管、譚國公丘和,在當地留下的後裔之一。
雖然因為年代久遠而丘氏的門蔭早就單薄不存,而只剩下個耕讀傳家的士人身份;但依靠開塾授學而在當地頗有些影響力;因此,除了早年高駢收復安南時出來短暫任事過之外,其他時候都是屢有征辟不受的,就連南詔蠻的短暫佔據期間,他也是帶著生徒避居山中不為蠻夷效力而已。
因此,這次樊綽代為舉薦地方士子,其中亦有他的兩位生徒;故而特地邀了過來在其中把關和橫衝而已,但未想到那人的一番倘然之言,居然連他也有所打動了。
“這。。。未免有些過於誇大其詞了吧。。”
“瑜卿,我可聽你有言,他曾有親為士卒療創救傷的醫家手段,還傳下過刀針清創和縫合拔毒(消炎)之法,又編寫和設立過軍民防疫之策。”
丘宦卻是難得正色起來,而摸著自己灰白胡子略作思索的為他略作剖析道。
“這可不是吳(起)子吮膿,將士敢不從死的故智啊。。又能與草賊中編列行伍而數月就旋起征戰左右,此當為古之兵家手段爾。。”
“然而他在治地,又重用方技而善於營造,頗多改良之法,這豈不是上古墨家的遺風嗎。。”
“又有聞他善待商旅而鼓勵貨殖、流通之道,重實務而輕墩禮,這豈不又是楊朱之學的民本故窠麽。。”
“尚聽說他在田使任上,還使人廣收歷代齊民農書,而詳解刊印傳教與各處屯田之所,這未嘗沒有農家的淵源呢。。”
“他雖然自稱還俗佛門,言行所用卻頗多思辯問道之理,更號稱身兼三教九流的旁類博見。。”
“你覺得以天下之大,究竟會是怎麽樣的門第和背景,才會在這朝廷的衰微之期放出來這麽一個,博學諸子之藝的異類啊。。”
說到這裡丘宦卻是面色凝重的歎聲道
“如此的全才之能,就算是未能為朝廷所納賢,哪怕從幕於強藩旗下,亦是大有可為之處吧。。”
“然而他卻以白身投於草賊之中,而篳路藍縷於微賤之輩而成就如今的局面,瑜卿你難道還不明白麽。。”
(周淮安在冥冥之中忍不住要狂辨道,我其實不是自願的,實在是形勢使然的結果啊)
說到這裡,丘宦卻是意猶未盡的言盡於此了。
因為如此種種牽強附會之處,卻是令他一時想起史上的某位起於微賤,而號稱自祖龍之後得國未有如此之正的人物;哪怕就連以前朝舊臣身份得自禪國的大唐,也是於享國名分大義稍有不如的存在。
當然了,這一切其實完全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可能性。比如如前朝末年天下反亂的故事,因如今天下日漸分崩離析的朝廷氣數,應運而生出來攪亂和破滅世間的魔星之流。
不過,他就完全沒有必要說出來嚇唬這位,喜歡治書和遊歷唯獨不善宦途的老友了;只是身處南疆久靜而難得思動的他,也有些見獵心喜的生出想要投幕這位麾下,以近側觀其言行作為的念頭了。
只是,正所謂世間有明主擇士,士亦得選投明主,這個過程並沒有這麽簡單而已,同樣需要一個媒介作為打動對方的敲門磚或是見面禮。
“然而,如今義軍在城中清戶籍,釋奴婢,修道路,通河渠,行那興利去弊的作為,只怕也是大大抵觸和齷蹉了城中的縉紳首望了吧。。”
一番心思想到這裡之後,丘宦不由肅然正聲道。
“樊生可否替我上傳句話否。。”
。。。。。。
而在另一個地方,如今被任命為峰州團練使的曲承裕,亦是在住所遇上了意外的訪客。
“小弟厚顏,還請世兄為我引薦一二如何。。”
這是一位蘭衫袍上打著補丁的小官,身子鞠的幾乎要將袖子觸到地上去了,
“既然有我在,自然不會坐視爾淪於困頓的。。。”
然後就被有些目瞪口呆的曲承裕給拉起來,而大聲的感歎道。
“賢弟,又何至於此呢,”
他據說是東晉南朝郡望謝氏後代,姓謝名文字效安。以先祖東晉時的一代名臣謝安自勵;而他這一支自劉宋就避禍南遷嶺南;隋末唐初時曾為嶺南諸寮首領馮氏的重要幕臣;待到馮氏歸唐而遣散諸多幕屬之後,乃分出他所在這一房往交趾宣揚教化,自此在當地扎根開枝散葉起來。
因此,他的曾曾祖輩也曾與初唐四傑之首的神童王勃,算是通家之好而接濟過從雍州司功參軍被貶為交趾縣令的王福疇。
而到他這一代已經淪落到連地方豪強都算不上了。靠著舅家的接濟才得以讀書到成年,早年靠著鄉試才勉強混了個小學官身份,也算是曲承裕的半個同年。但是如今天下大亂而紛爭四起而勸學教化之道不興,就連內地都公懈支給不足而學政崩壞,更別說是他所在的這南疆之地;
事實上,他就連例行祭祀文廟的冷肴都已經吃不上,而只能用葛根、糙米捏製成形,再用醬汁作色的代祭,來供奉聖賢和欺騙自己的肚子。然後就連看守文廟的用度都維持不下去,而只能轉而在這個宋平縣助教的頭銜還未褪色光之前,給城中人家做西席來糊口。
這次曾袞禍亂交州,卻是連帶他的西席兼職都丟了,所以家中無隔夜之米的他也只能厚著臉皮,依靠過去那點同學淵源,來求上眼見重新開始發達的曲承裕這裡了。
“小弟不才,然但求不僅饑飽,還望憑得所學換一番前程呢。。”
然而謝文卻是有些迂執的搖搖頭誠然道。
“世兄難道還不明白麽,您追隨這位義軍之主志向遠大非常人可期麽。。”
“這。。。”
曲承裕頓然有些不明所以起來。
“世兄又可知本朝貞觀年間,太宗東征高句麗而歸於幽州修憫忠祠之故事。。”
謝文卻是繼續解釋道。
“如今他於城外西北石盤山修小祠,以盡收泉州上下的人心,未嘗可見其志遠啊。。”
“某就怕錯過了這個機緣,再也不複所致了。。”
。。。。。。
“其實破開城中局面的關鍵,便就在我自家手中呢。。”
隨後的當天夜裡,周淮安饒有趣味對著傳話的樊綽反問道
“他真是這麽說的麽。。看來也是對我的一番考校啊。。”
“來人。。隨我去州下牢城一趟”
然後,他就突然有些福至心靈的喊道;
隨後,周淮安就在一片點得十分明亮的乾淨監室當中,見了正當羈押待死的曾袞。作為將死之人,他倒也沒有受到什麽虐待和折磨,飲食也還不錯甚至還處理了他身上的傷創;因此除了沒有梳理過的亂糟糟蓄發之外,他看起來還算精神。
“我突然想起來一個建議,想聽聽麽。。”
隔著鏽跡斑斑的鐵柵,周淮安坐在一張胡床上道。
“某家連死都無謂了。。爾賊還想用什麽來打動我麽”
曾袞卻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式的啞聲反嘰道。
“區區皮肉之刑麽,我倒是對許多賊寇用過,正想親身嘗嘗滋味呢。。”
“曾將軍也許無視生死,但是未必不在乎身後的名聲吧。。”
周淮安卻是不動聲色的試探道。
“可笑至極。。。”
曾袞只是形容慘淡的冷笑起來。
但是在周淮安的感知當中,他無動於衷外表下的生命體征,還是有過好幾個激烈的波動呢;看來自己似乎又發現了輔助能力上的一個新用途了,比如用來偵測和感應對方的情緒波動。
“我似乎聽說你的家眷子女,盡在中原的老家吧。。”
然後,周淮安又輕描淡寫的繼續撩動他道
“那又如何,爾輩還有拿他們來脅迫我的能耐麽麽。。”
曾袞亂發垂覆的臉上,卻是譏笑之色愈重。
“你卻當朝廷治下為何物了。。又當我博野曾氏好相與的。。”
“假若在安南突然傳出曾某人投敵事賊的消息,並且證據確鑿有目共睹之下。。”
周淮安感受著他體征簸動最激烈一刻,突然開口打斷道。
“這真是癡心妄想。。”
曾袞大聲的喝到,但是他內心激烈的變化卻是無法瞞得過周淮安的感知。
“朝廷豈會為爾賊區區手段所欺。。”
“其實我有一種容妝的秘術。。可令人與原主一至無二而。。惟妙惟肖。。”
這時候周淮安卻是用力拍了拍手,從外間走進一個蒙著臉的人來。
“只要我使他走出去,痛哭流涕的當眾懺悔和咒罵朝廷,揭發天子與大臣的罪狀和陰私勾當。。”
“你覺得朝廷會如何如何處置從賊大將的眷屬, ”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曾使君,又會如何與你撇清乾系呢,或又是會不惜一切的力保之呢。。”
這一刻,周淮安也感受到了他更加激烈波動起來的生命體征,而一步步的加碼道。
“無恥惡賊,我當於你勢不兩立。。啊”
曾袞最後只能咬牙滲血的吐出這一句來。
“光靠幾句惡言又能挽救得了什麽,所以我在這兒鄭重提出一個交換好了。。”
周淮安卻是搖搖頭,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道。
“我大可給你一個體面而壯烈的痛快死法,甚至可以使人進行宣揚,以成全你為朝廷盡忠到最後一刻的名聲。。反正與我也沒有實質的損害就是了。。”
“但是你在死之前,必需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一些事情。。好隨後多拉些人來,作為送你上路陪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