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過鄉村雪地,走過羊腸小道,終於來到了墨齋。
兄弟二人叩門,一個短衫小廝來開門,小廝生的唇紅齒白,微笑著道:“是沈二和沈三吧?老爺在後堂等你們,隨我進來吧。”
“多謝小哥。”沈康微笑著拱拱手。
小廝走在前頭,笑道:“今日王允病了,沒能過來,你們倆算是吃小灶了。這可是牛郎織女鵲橋會。”
王允,便是那位屢敗屢試的童生老大爺。
“什麽意思?”沈昌問道。
小廝笑道:“一年一次唄。”他頓了頓道:“王允可勤奮了,除卻休學,都會來的。”
沈昌笑了笑:“原來如此。”心裡卻想,劉相公的一個小廝隨口說句話他都聽不懂,欠缺的實在太多了,心裡暗暗下了決心要努力奮進。
拐過兩三折來到了後堂的授業堂,這授業堂地方倒是寬敞,卻只在正位放著一張長方榻幾一張軟榻,下首兩張矮榻並排安置,後面一大片空間都空閑著。
難不成,整個下南村,劉源隻收了王允和他們兄弟兩個學生?
劉先生端正的跪坐在正位的榻幾後面,見兄弟二人進門,板著臉道:“落座。”
“謝先生。”二人朝他躬身拜了拜,一左一右跪坐在了下方的榻幾後面。
跪坐啊...
雙腿並攏而跪,屁股輕輕坐在腳後跟上,這種姿勢實在難熬,可上身卻還要保持端正、不偏不倚,簡直就是折磨。
劉源清咳了兩聲,隨手翻了翻書頁,輕咳了兩聲,緩緩的道:“從前你二人皆是鄉野頑童,但自今日邁進此門起便是學子,一言一行皆要有所思再有所行。將來哪一日被我聽到你們行惡事,那咱們的師徒情誼也就了斷了。到那時,不必來問我,也不必來見我,便當作從未有今日之誼即可。”
他的語調是標準的南京官話,也是時下流通最廣泛的一種語言。沈康聽得有些費力,但大概意思還是聽得明白的。
劉源目光掃視著沈康與沈昌,見兩小兒並未有什麽表情變化,又半眯起眼睛,接著,一字一句,緩緩的道:“我為你們定下五點規矩,你二人聽好。”
“是。”二人齊聲回答。
劉源緩緩的道:“一禁成群戲耍,二禁彼此相罵,三禁毀人筆墨書籍,四禁搬唆傾害,五禁有恃凌人,此處人五禁,違者罰字一千,聽懂了麽?”
“聽懂了。”
沈康想說,跪坐真的很累,腰酸背痛腳麻,可他不敢說啊...隻能白著臉勉強笑。
“嗯。”劉源唇角略微露出一絲笑意,將身側兩張寫滿字的宣紙拿到了榻幾上,道:“閑話少敘,今日你們開蒙,開蒙期間主要教習習字、讀書、作文。最先要學的便是三字經,別看三字經僅有一千多字,詞意淺顯易懂,但其中的道理卻足可讓你們受用一生,所以先輩才會將此文作為蒙學第一講。”
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或許後面還有孝經、二十四孝、王陽明的大作《社學教條》等等。
沈康已經知道了自己要學習的東西,這些對他來說算是信手拈來,但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
他需要做的,是鞏固這些從前死記硬背的書,是傾聽這個時代的聲音,是更好的理解古人的智慧。
隻有基礎教育扎實,以後作文才能跟得上,循序漸進嘛,他一點也不急。
劉源道:“這是我為你們謄寫的三、百、千,你們拿回去好生練習。
” 沈康正愁沒有教科書,原來劉源早有準備。
他心中升起一絲暖意,盡管劉源板著臉,假裝面冷,心裡也是為他們考慮的。
沈康手扶著榻幾,雙腿已經發木,這一站起身來,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往腳上灌去又酸又麻又癢,說不出來的酸爽。好不容易站了起來,恭敬的朝著劉源行了一禮,接過了寫滿字跡的宣紙。
另一邊沈昌也好不到哪裡去,沈康見他臉色不好,也就明白了劉源讓他們跪坐的原因,大抵是想要讓他們早日靜下心來,以此磨煉他們的意志吧?
劉源板著臉,朗聲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
他略微停頓,沈康兄弟重複著念著,窗外飄散著零星的雪花,朗朗讀書聲飄出木窗,回蕩在情致高雅的院落中。
劉源讀到“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便停了下來,又從第一句開始講起:“人性本善,乃是孟子提出的“性善論”。先賢孟子認為,人性中帶有仁、義、禮、智,四種善端。”
他微微沉吟一瞬,接著道:“此意並非是說人生來便是君子,而是萌芽,萌芽能否長成參天大樹?這誰也無法斷言,因為你所生活的環境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人便有了善惡之分。”
“昔日孟母三遷,便是為了遠離惡鄰帶來的影響,也終究將孟子教育成為一位賢者。咱們大明國民間有一母,亦如孟母善教。她為兒寫《示子朔》一封:閱兒信,謂一身備有三窮:用世頗殷,乃窮於遇...吾兒當以是自勵也。由此可見,無論皇親貴胄之母,還是庶民百姓之母,皆為子女付出,為人子女,自當孝敬父母,才不枉為人。”
“謝先生教導。”沈康心中信服。
這位劉相公,講起書來循循善誘,而非填鴨式的教育。從人性善惡,講到孝道,讓人聽起來不會產生絲毫厭煩,想到此處,他不禁感恩,能拜這麽一位老師,真是他莫大的榮幸。
“好了,現在將方才念過的這一段謄寫一遍。”
這是沈康第一次拿毛筆,要練一筆好字可不容易,他的手略有些抖,沾飽了濃墨...
“端正坐姿!拇指推筆,食指壓筆, 中指勾筆,無名指擋筆,小指托筆!真笨!”這一番話劉源說的又快又急,到了最後不禁罵了一句。
他越是這樣說,沈康反而更覺得渾身僵硬,外頭大雪紛飛,他的後背卻冒出冷汗來。劉源悶哼一聲,站起身,走到沈康手邊。
他從他手中搶過筆來,將濃墨又勾兌寫清水進去,筆尖輕蘸,和善的道:“看到了嗎,磨墨要順時針不急不緩,濃淡相宜。落筆要執筆與手腕相結合。”
他緩緩的提腕落筆,接著道:“起筆首端粗重側逆起,行筆中鋒逆走,筆畫飽滿勻稱,收筆尖細露順鋒。你看,這樣就好了。”
沈康漸漸的靜下心來,點點頭道:“學生試一試。”
“給你。”劉源將筆遞回給他。
沈康深吸一口氣,淡淡的沾墨,端正好身形,沉氣落筆。
劉源唇角微微一勾,轉頭去看沈昌...“你在做什麽?鬥大的字...你這一刀紙能寫下幾個字?你家自己能造紙還是怎麽著?我同沈康說的你沒聽見嗎!起筆首端粗重側逆起...”
“沈昌,這是筆,是筆,不是鋤頭!再用力就斷了!”
“先生...筆,怎生比鋤頭還重?”
劉源“...”他頓了頓,感覺胸口鬱結一口老血,垂眸看去,沈昌的臉色還那麽真誠。他咬得牙齒咯咯響,面無表情的道:“深吸一口氣,將你的手腕與手分開,想象有一根細線連接著,動作柔中帶剛,莫要心急。”
“是。”
“我說柔中帶剛,沒讓你癱成爛泥!”
......